第四個獨守辦公室的夜晚。
華程坐在工學椅上,踩著地面用力一蹬,人和椅子就滑到了落地窗前。
已經晚上十點了,雲程科技全員下班,園區里黑漆漆的,只有他這間屋子還亮著。
華程百無聊賴地托著下巴,等一個老婆突然出現的奇跡。
可惜老婆沒來,馮河來了。
“怎麼還沒走?”華程笑問。
馮河一身中山裝,拿著佛珠在沙發上坐下︰“你呢?最近怎麼一直住公司?”
“顯而易見,”華程沒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只是攤攤手,“被雲錦趕出來了。”
馮河皺眉︰“是不是因為你前段時間早出晚歸的,讓她不高興了?早跟你說了現在是關鍵時期,不要感情用事,你就是不听。”
華程扯了一下唇角︰“不是因為這個。”
馮河一頓︰“那是因為什麼?”
華程靜默半晌,拿了一件襯衣遞給他。
馮河一眼就看到了衣領上的口紅。
“我那天回到家前哪都沒去,只是在醫院待了一夜。”華程沒有多說。
馮河卻懂了,沉著臉就要去找馮婉算賬。
華程象征性的追兩步︰“婉婉還懷著孩子,你別……”
“放心吧,我有分寸,”馮河打斷他,“股東大會還有兩天就要開了,該做什麼不用我教你吧?”
華程笑了︰“當然。”
馮河笑不出來,板著臉直接往醫院去了。
他到醫院時,馮婉還沒睡,靠坐在病床上看書。
雖然一路上都在告誡自己要多忍多讓,一切以孩子為重,可馮河一看到她,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這是你干的?”他把襯衣摔到她腳邊。
馮婉看了眼襯衣上的口紅,頓了頓才問︰“他們吵架了嗎?”
“馮婉!”馮河的聲音倏然抬高,“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想讓他們離婚,越快越好。”馮婉平靜回答。
馮河氣笑了︰“你就這麼急?急到非要在股東大會開始前動手?!”
馮婉往枕頭上一靠︰“是啊,我就是這麼急,他是個有今天沒明天的人,再這麼等下去,要是他還沒離婚就死了,我跟孩子怎麼辦?”
馮河火大︰“給他做體檢的醫療團隊負責人是我多年好友,他什麼情況我不比你清楚?都跟你說他半年內沒事了,你干嘛非要現在逼他!”
“你那個朋友說什麼就是什麼?萬一呢?”馮婉反問。
馮河焦躁地轉了幾圈,最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拉了把椅子在病床邊坐下。
他已經不想跟她重申自己好友的專業性,只想盡快穩住她。
“過兩天就是股東大會,華程要想拿到60%以上的支持,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我和雲錦都投贊同票,否則就會充滿不確定性,你也不想因為你一時任性,就讓他的努力付之一炬吧?”
馮婉別開臉,不說話了。
馮河只好更耐心一點︰“我知道你委屈,但哪怕是為了孩子,你也該忍一忍,他是華程唯一的兒子,華程拿到的股份,以後可全都是他的。”
“你怎麼知道全是他的?”馮婉終于開口,“華程要是不給呢?”
馮河笑了︰“怎麼可能,他明知道股東大會意味著什麼,卻還是冒著被雲錦發現的風險來照顧你,可見他對這個孩子的重視。”
馮婉不說話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這樣吧,你再等一個月,就一個月,我保證讓他離婚娶你。”馮河許下承諾。
馮婉抬頭看向他,眼底閃過一絲興味︰“你打算怎麼做?”
“一個月的時間,足夠把股東大會後面的流程走完,又趕上我55歲生日,如果華程還是沒什麼表示,我就在生日那天把雲錦叫來,徹底捅破這層窗戶紙。”
馮婉︰“就這樣?”
“這樣就足夠了,雲錦眼里容不得沙子,絕對會和他鬧掰,你再從後面推波助瀾,華程就算想拖延都不行,最後只能二選一。”
馮婉笑了︰“你確定他會選我?”
“當然,不選你也要選你肚子里的兒子,他之前跟雲錦感情那麼好,真要死了不還是想留個種?這就是男人,”馮河篤定道,“更何況他前段時間還立了遺囑,點明要把所有資產留給親生兒子。”
馮婉看著這個自信的老男人,嘲諷勾唇︰“他立遺囑的事你都知道。”
“這個不重要,”馮河擺擺手,“你只要知道,你親爹全是為你好就行了。”
馮婉扯了一下唇角,不為所動︰“你說的道理我都懂,但我不想等。”
馮河眼皮子一跳。
“我現在只想讓他離婚娶我,立刻娶我,如果他做不到,那我就要很多很多的錢,多到能讓我們母子榮華一生。”馮婉平靜地和自己的父親對視,“你知道的,我從來不稀罕他的股權,當初如果不是你逼著我來雲程工作,我連班都不想上,我就是個廢物,那些股權到我這里,也只能讓你代持。”
馮河頓了頓,故作淡然。
“他和錢,我至少要先得到一樣,”馮婉面無表情,“不然誰知道後面會不會有什麼變動。”
馮河頭疼不已,想說鐵板釘釘的事還能有什麼變動,但看到馮婉執拗的眼神,還是放棄勸說了。
他這個女兒,其實跟雲錦是有點像的,不然他當初也不會把她安排到華程身邊做助理。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拿這種性格的女人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想要多少錢?”馮河無奈妥協,“為免雲錦起疑,華程那邊的資產暫時不能有太大變動,你要多少錢,我給你。”
馮婉︰“十個億。”
馮河︰“……”
馮婉笑了︰“不行的話,那把我媽的陪嫁珠寶給我?”
“不行。”馮河直接拒絕。
馮婉她媽死後,那些珠寶是僅存的遺物,他當初就是用這些東西脅迫馮婉來雲程工作的。
她越是在乎,他越不能給,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華程死了之後,他那些股份可以順利過渡到自己手中。
當然,他也不止這一件事可以拿捏馮婉,早在知道她懷了華程的孩子時,他們倆就已經簽訂了協議,他幫她拿到財產,她將股份交給他代持。
“除了那些珠寶,你還想要什麼?”她還懷著孕,馮河不想讓她生氣,因此放緩了聲音。
馮婉︰“十……”
“十億太多了,”馮河打斷,“我去哪給你弄這麼多現金?”
馮婉︰“那就把你在海外的四套別墅給我吧,還有你名下的繼業皮革廠,輝煌影業,以及新區那兩間商場。”
“你要房子就算了,你又不會做生意,要廠子和公司干嘛?”馮河瞪眼。
馮婉微笑︰“我賣了,換錢花。”
馮河︰“……”
她要的這些,全是他這些年攢下的優質資產,真要是給了,簡直能心疼掉他半條命。
漫長的沉默之後,馮河咬牙︰“行!但你得答應我,在股東大會的流程走完之前,不準再見華程。”
用這些資產換雲程的絕對控股,值了!
馮婉掃了他一眼︰“回去準備一下吧,一個星期內把我要的那些東西,全都轉到我名下。”
馮河︰“……”
他又一次確定,他就是討厭這種性格的女人,貪婪強勢,野心勃勃,欲望如填不滿的溝壑,還得寸進尺,咬住不放。
好在馮婉沒那麼聰明,一點蠅頭小利就能穩住她。
不像雲錦八百個心眼,跟她說句話都能掉坑里。
八百個心眼的雲錦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花郁看了她一眼。
雲錦淡定道︰“應該是我那小心眼的老叔叔罵我了。”
花郁︰“?”
“味道還不錯。”雲錦給自己倒了杯酒,開始吃飯。
她最後要了那瓶干紅,又讓花郁拿了另一款非常貴的酒,好讓今晚的消費能跟之前在卡座時差不多。
花郁看著茶幾上滿滿當當的餐盒,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一個小時前,她一臉認真地問他要不要賣……還摸他的手。
他很不喜歡肢體接觸,但她摸得太坦然,沒有一絲狎褻的意味,等他回過神時,她已經摸完了,他也懶得再發脾氣。
只是告訴她不賣。
然後她就讓他跑腿,去隔壁街買了這些吃的來。
“你真不吃?”雲錦問他。
花郁“不……”
“那我也不吃了,”雲錦嘆氣,“好無聊啊,好想調戲服務生。”
花郁︰“……”
十秒之後,他面無表情地拿起筷子。
雲錦笑了,往他的一次性塑料碗里夾了只蝦。
“我不要。”花郁拒絕。
雲錦︰“沒給你,剝好還我。”
花郁︰“……”
雲錦等了半天,都沒等到花郁反駁,結果一抬起頭,發現他正沉著臉給自己剝蝦。
真剝啊,這麼乖。
雲錦托著臉,在他把剝好的蝦還回來時,往他碗里夾了一塊風味茄子。
花郁看向她。
“這次真是給你的。”雲錦噙著笑說。
花郁看著她黑亮的眼楮,突然生出一點疑惑。
他知道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否則也不會在提供不了身份信息的情況下,還能被酒吧破例錄用。
在酒吧工作這幾個月,他被搭訕過無數次,年輕的,年長的,見好就收的,死纏爛打的,威逼利誘的,沒有一個像雲錦這樣……奇怪。
他不是傻子,從酒吧的後門開始,就清楚地感覺到她是沖自己來的。
有了交集以後,她就差把‘居心不良’四個字寫在臉上了,卻每天除了睡覺什麼都不做。
哦,偶爾會口出狂言,問他要不要賣。
但他看得出來,她只是隨口一問,他答應當然好,不答應也行。
她甚至沒要他的聯系方式。
她明晃晃地展示對他的欲求,卻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她看他的眼神,有時候像看小貓小狗,有時候又好像藏著什麼很復雜的東西。
花郁看不懂她。
看不懂,就意味著莫測、危險、應該遠離,以免出現什麼不可控的情況。
“怎麼不吃了?”雲錦打了個響指,召回他渙散的注意力,“在想什麼?”
花郁和她對視幾秒,說︰“在想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認識快半個月了,雖然沒那麼熟,但相處時也少了幾分顧忌。
于是這個問題就水靈靈地問了出來。
雲錦沒有生氣,只是快速反擊︰“你腦子才有病。”
花郁毫不在意她的攻擊︰“有家不回,天天來酒吧睡覺,不是有病是什麼?”
“我是為了睡覺才來酒吧的?”雲錦笑眯眯反問。
看,又來了。
花郁已經習慣了,也懶得做出反應。
一頓飯吃完,已經是快十點了,雲錦躺下睡覺,花郁收拾桌子。
等他扔完垃圾回來時,雲錦已經睡著。
包廂里的空調溫度調得不算低,但她仍然蜷成一團,緊緊地貼著沙發的皮面,好像這樣就能更暖和一些。
看吧,世界上那麼多適合睡覺的地方她不去,非要在這里受罪,還敢說自己沒病?
花郁面無表情地關上門,轉頭到L的上坐下。
十分鐘後,他又看了熟睡的雲錦一眼。
雲錦這段時間在酒吧睡得生物鐘都固定了,早上三點五十,鬧鐘還沒響,她就已經睜開了眼楮。
像之前的每個凌晨一樣,花郁那小子已經不見蹤影,整個包廂里只有她一個人……哦,這次多了一條毯子。
雲錦用修剪得渾圓的手指挑起身上多出的布料,盯著看了半天後,注意到角落里還貼著一張指甲蓋大的價格紙。
這麼大一張毯子,才15塊錢,估計是跟他那只打不著火的打火機一個地方買的。
難怪扎得慌。
雖然花了一百多萬才換來一張十五塊錢的毯子,但雲錦的心情依然愉快,只是這種愉快只持續到下午就戛然而止,因為……她過敏了。
胳膊、小腿、脖頸。
接觸過毯子的地方都起了零零散散的紅色小疹子,不算嚴重,但非常癢。
明明小時候連尿素袋子都能蓋,如今正規超市買的東西,皮膚反而接受不了了。
雲錦吃完過敏藥還是癢得厲害,正是煩躁時,華程突然來了。
“你來干什麼?”心情不好的雲錦選擇遷怒。
華程從兜里掏出一盒藥膏,一臉無辜地看向她。
雲錦眼眸微動,別開臉。
華程失笑,走上前給她涂藥。
已經七月底了,平城越來越熱,辦公室里的空調開得極低,空氣都是涼涼的。
藥膏比空氣還涼,涂在身上很好地解了癢意。
雲錦低頭看了看已經涂好的胳膊,理所當然地將腳伸過去,還問︰“你怎麼知道我過敏了?”
“因為你的過敏藥,是你家小周從我那邊拿的。”華程單膝跪在地上,認真給她涂藥,西褲皺了也沒當回事。
雲錦盯著他看了幾秒,眯起眼楮︰“你給了口服藥,為什麼不給藥膏?”
“講點道理啊雲總,我那里只有口服藥,沒有藥膏,”華程晃了晃手里的藥,“這是我剛去外面買的。”
雲錦不說話了。
藥膏很快涂完,華程幫她整理一下褲腳,仰頭︰“怎麼突然過敏了?”
雲錦沉默三秒,道︰“婚外情對象買的毯子材質太差了。”
華程喉間溢出一聲輕笑,起身在她額頭上親一下︰“婚外情對象也太差勁了,老公就不會這樣。”
雲錦敷衍地笑了一下。
華程從她辦公桌上抽了張濕巾,把手上的殘余藥膏仔細擦干淨後,才握住她的手。
“還生氣呢?”他目光盈盈,放緩了聲音。
雲錦掃了他一眼,保持沉默。
華程嗓音含笑︰“明天尊貴的劉董事就該回來了,點名要我們倆一起去接他,所以……我今天可以回家住嗎?”
“不可以,明天直接機場見。”雲錦拒絕。
華程失望地啊了一聲︰“為什麼?”
“因為我今晚要去見婚外情對象。”雲錦回答。
華程失笑︰“明晚呢?”
“看你表現。”
就是可以的意思。
華程又親了她一下,配合地扮演窩囊丈夫︰“那你出去玩的時候,要注意安全啊。”
雲錦︰“哦。”
當天晚上,她又一次來到12年前的皇家酒吧。
她今天來得比較晚,酒吧里已經動次打次熱鬧起來。
雲錦沒著急進去,站在門口和安保隊長聊天,直到余光瞥見花郁的身影,才不緊不慢往里走。
花郁也看見她了,清理完卡座之後,轉頭去吧台要了一支酒,正準備跟著她去包廂,就看到她朝昨晚陪她打牌的侍應生打了個響指,那個侍應生喜出望外,當即跟了過去。
花郁腳下一停,靜站幾秒後,平靜地把酒還了回去。
包廂里,侍應生把雲錦要的酒送到桌上後,討好道︰“雲姐,這次我給你打折,打7折。”
雲錦笑了︰“最低折扣不是85嗎?”
侍應生有點不好意思︰“沒事,我可以補差價。”
剛開始那段時間,雲錦都是讓他們輪流服務的,自從叫了花郁一次後,之後次次都是花郁,幾個侍應生一起討論過,覺得應該是花郁給她打了幾次折的原因。
他們雖然覺得花郁不地道,把大家的平衡都打破了,但也怪他們太貪心,拿了她的小費,還想拿不打折的提成,才會讓雲錦成為花郁一個人的客人。
“我我我之前就想給您打折的,但每個月的打折券都是有限的,當時服務您的時候已經用完了,這才讓您付全價,”侍應生解釋,“但是您放心,以後我的打折券都留給您。”
“不用打折,這點錢我還是給得起的。”雲錦悠閑地靠在沙發上,“再拿兩瓶酒吧,我明天要出差,估計要走很久,走之前給你沖沖業績。”
“真的嗎?”侍應生睜大了眼楮,“謝謝雲姐!”
雲錦擺擺手︰“我要睡了,坐門口給我守著啊,就像花郁那樣。”
“好!”
酒吧里依舊動次打次,冰冷的室溫和熱烈的氣氛踫撞出迷幻的光景,置身其中的人類仿佛裝了永動機,搖頭晃腦擺動身體。
從晚上十點到凌晨三點,花郁一直穿梭在人聲吵嚷的卡座里,直到送走最後一桌客人,才有空走到後門,倚著牆點一支煙。
漆黑一片的小巷里,有人接吻,有人嘔吐。
花郁咬著煙,緩緩閉上眼楮。
這兩天的兼職時間安排得很合理,今晚的工作也不算累,但他還是覺得疲憊,就好像身體習慣了養尊處優,已經無法適應熬夜的工作。
只是每個晚上多睡一會兒而已,算什麼養尊處優。
花郁心里閃過一絲嘲諷,下一秒手里攥著的煙盒就被抽走了。
他睜開眼楮,就看到雲錦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他的煙盒。
玻璃門內折射出的微弱燈光忽閃忽閃,照得花郁的眼神也忽閃忽閃,他懶得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雲錦。
雲錦拿了一支煙,熟練地咬在嘴里,一抬頭就看到他正盯著自己。
她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拽著他的衣襟猛地拉下去。
花郁沒有防備地被拉低了頭,身體前傾趔趄,等重新站穩時,熟悉的淺淡的香味已經將他籠罩。
夏夜炎熱黏膩,微弱的火光映著彼此的眉眼,一點猩紅變作兩點。
雲錦點完煙,攥著他的手也沒有松開,一個緩慢的深呼吸後,嗆烈的煙過了肺,又化作綿密的霧幕從紅唇呵出。
花郁隔著霧幕,冷淡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眸,酒吧大廳里激烈的鼓點再次隔著玻璃門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