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莊的目光在明厲臉上停留了幾秒,那圓滑得如同包了漿的話語似乎無懈可擊。
他拿起桌上的鋼筆,筆帽在手中無意識地轉動了一下,金屬反射的陽光在桌面跳躍。
片刻的權衡後,他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批條,拔開筆帽。
鋼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寫得很快,落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好吧!”兩個字吐得干淨利落,帶著一種事務性的痛快,“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他把簽好字的批條向前一推,紙張滑過光滑的桌面,停在明厲面前。
“多謝谷組長!”
“為廟里、為政府分憂解難,是我們出家人的應有之義。”
“您放心,一定辦得妥妥當當!”明厲雙手接過那張薄薄的紙,臉上的笑容瞬間綻開,仿佛接到了無上法旨。
他小心地將批條折好,放進內袋。
又躬身行了個禮,這才腳步輕快地退了出來。
那扇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斷了外面明亮的陽光和里面剛剛落定的決策。
一輛皮卡車的引擎被壓到最低,車子碾過鋪著碎石的小徑,聲音被濃密的樹影和厚實的圍牆吸收了大半。
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尾氣,向山下疾馳而去。
……
下午四點。
修繕工地上塵土飛揚,鋸木聲、敲擊聲、工人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一片繁忙景象。
鄂建設戴著安全帽,粗糙的手指正捏著一塊啃了一半的饅頭。
他在監督著工人施工,對于質量問題,不敢有絲毫馬虎。
他臉上沾著灰,汗水在額頭上沖開幾道泥溝。
就在這時,三個年輕僧人吃力地推著一輛平板車過來,車上正堆著數卷工業布。
“鄂局,布來了!東妙監院讓送過來的!”為首的年輕僧人抹了把汗,喘著氣說。
鄂建設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目光隨意地掃過那些布卷。
他隨手把剩下的饅頭塞進嘴里,騰出手,漫無目的地伸向最近的一卷布匹邊緣露出的布頭。
指尖觸踫到布料的剎那,鄂建設咀嚼的動作猛地一僵。
那感覺……不對勁!
這布料的質地異常厚實、堅韌。
遠非尋常工地圍擋用的那種單薄、粗糙的廉價貨可比。
他下意識地用力捻了捻,又用指甲在布面上刮了一下。
布面密實得幾乎找不到經緯縫隙,刮上去只留下一點微不可察的白痕。
他心頭一跳,猛地彎下腰,雙手抓住那卷布的一角,憋足了力氣狠狠一扯!
布卷紋絲不動,那沉甸甸的分量和驚人的抗拉強度。
讓他感到吃驚。
“ !”鄂建設直起身,脫口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嘆,眼楮瞪得溜圓,臉上混雜著塵土和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布……”
他扭頭看向那年輕僧人,手指用力戳著那卷布匹,“這布,這質量,杠杠的啊!”
“與東妙禪房里的布一般無二啊。”
“你們那位東妙師父……倒還真是個說話算數、辦事牢靠的主兒!”
他搖著頭,嘖嘖稱奇,顯然這布匹的質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有了這“杠杠的”工業布覆蓋保護,加上施工隊加班加點,寺廟主體建築的修繕進度快得令人咋舌。
殘破的瓦片被迅速揭下,換上了嶄新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朽爛的梁柱被小心拆除,粗壯的新木料被精準地吊裝上去。
斑駁脫落的牆面被鏟平。
抹上了平整的新灰。
腳手架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古老的殿宇,每一天都在向上攀升新的高度。
敲擊聲、吆喝聲終日不絕,塵土在工地上空彌漫,整個寺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強心劑。
以一種近乎亢奮的速度恢復著昔日的輪廓。
然而,在這熱火朝天的景象背後。
谷莊的心,卻像一塊被無形之手緩緩壓入冰冷深潭的石頭,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他站在自己的室內的窗前,望著遠處腳手架上螞蟻般忙碌的身影,眉頭鎖得死緊。
進度快是好事,可這速度……快得近乎蠻橫,快得讓他心里那根弦越繃越緊。
更讓他不安的是沉寂。
江昭寧書記那邊,自從上次簡短通話後,如同石沉大海,再無半點音訊。
查賬的事,在最初的雷厲風行之後,現在擱置了好幾天。
而最關鍵的一環——委派來主持寺務的新任方丈,更是音訊全無。
這種反常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比任何喧囂都更讓他感到壓力。
一種失控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隱隱感到,在這表面的高效和沉寂之下,似乎有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無聲地醞釀、聚集。
東妙那陰鷙的笑容,明厲圓滑如油的話語,還有那幾卷沉默厚重、質量“杠杠”的工業布……
這些碎片在他腦子里旋轉、踫撞,卻始終拼湊不出一個清晰的答案。
陽光透過窗欞,在他緊蹙的眉宇間投下深深的刻痕。
他拿起桌上的簽字筆,無意識地在面前的空白報告紙上戳著,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細小的、深陷的墨點,如同他心頭不斷擴大的疑慮和焦慮。
這天下午,谷莊獨自坐在禪房改造的臨時辦公室里。
窗外的施工噪音似乎比平日更喧囂了幾分,切割機的嘶鳴、重錘的撞擊,一陣陣鑽入耳膜,攪得人心煩意亂。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面前一份關于工程進度的報告上。
但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描述,卻像一群無法捕捉的飛蟲,在眼前亂晃,根本無法讀進腦子里去。
查賬的停滯,江書記的沉默,新方丈的缺席……這些異常的信號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與窗外的噪音形成一種令人煩躁的共鳴。
就在他煩躁地放下報告,伸手去揉發脹的太陽穴時——
嗚——嗚——嗚——
擱在紅漆桌面上的手機,毫無征兆地、劇烈地震動起來!
那震動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穿透力,瞬間擊碎了辦公室內凝滯的空氣。
機身與堅硬的木質桌面踫撞,發出急促而刺耳的嗡鳴,在相對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谷莊渾身猛地一顫,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電流擊中。
伸向太陽穴的手僵在半空,瞳孔驟然收縮,目光死死釘在手機屏幕上跳躍的那五個字上︰江昭寧書記!
窗外工地的喧囂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台瘋狂震動的手機,在桌上像垂死掙扎的活物般跳動、嗡鳴,屏幕上的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灼痛了他的眼楮。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谷莊盯著那屏幕,足足有兩三秒無法動彈,直到那持續的、刺耳的震動聲穿透耳膜,狠狠砸在他的神經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短促而帶著顫音,身體幾乎是彈射般前傾,一把抓起那滾燙的手機。
指尖觸踫屏幕的瞬間,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