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
這個數字在林方政腦中盤旋。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和朽木氣息的空氣,沉聲道︰“我知道了。”
“你按吳教授的腹案和最高標準準備,材料、人工都備足。”
“錢的事,我來解決。”他掏出手機,走到配殿外信號稍好的角落,撥通了江昭寧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江昭寧,听完林方政簡潔明了的匯報——柱子的危急狀況、吳教授的預判、更換的必要性以及那十萬塊的追加預算——沉默了片刻。
這短暫的沉默,讓林方政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能想象江昭寧在辦公室踱步、權衡利弊的樣子。
“唔……”江昭寧的聲音終于傳來,平靜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果斷,“情況清楚了。錢不是問題,安全、質量是底線。”
“多花點錢,買個安心,買個長治久安,值得。”
“你告訴他們古建三隊,放手干,但必須保證質量,必須給我換得扎扎實實,經得起時間和風雨的考驗。”
江昭寧頓了頓,最後幾個字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鋼針,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林方政耳中,“否則……就不是錢的問題了。”
林方政後背瞬間挺得筆直,仿佛有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來。
他立刻對著手機,聲音洪亮而堅定地回答︰“是!江書記!我明白!”
“保證完成任務!質量絕對第一!”
施工的指令迅速下達。
重型工具被小心翼翼地運進西配殿,經驗豐富的新老師傅們開始搭設復雜的支護架。
電鋸的尖嘯、撬棍與朽木的搏斗聲、工人們短促有力的指令聲,很快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彌漫在西配殿周圍。
按照常理,作為負責協調的領導,此刻林方政完全可以暫時退居幕後,監督一下進度即可,甚至能稍作喘息。
然而,他眼中那銳利如探照燈般的光芒,並未因施工的啟動而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
維修是明線,是政府關懷的體現。
而另一條線,那潛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暗流,才是他此行更深的使命。
他沒有回到寺院為他安排的臨時休息處,而是像一頭經驗豐富的獵豹,悄無聲息地再次融入了清涼寺的各個角落。
林方政的腳步沉穩而輕捷,目光掃過之處,不放過任何一絲不尋常的痕跡。
在大雄寶殿後方,一片明顯新近被翻動過的泥地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覺。
那里的泥土顏色深褐、顆粒松散,與周圍板結發黑、長著稀疏雜草的老土形成刺眼的對比。
他掏出手機,打開攝像功能,繞著那片區域緩步移動。
他蹲下,鏡頭貼近地面,捕捉翻土的細節。
他站起,後退幾步,將這片區域與周圍環境的關系納入畫面。
他甚至調整角度,讓下午略顯傾斜的陽光清晰地勾勒出翻動泥土的邊界和紋理。
不同角度,不同光線,力求還原每一個可疑的細節。
行至庫房外牆根處,他的腳步再次停下。
那里,一片濃密的青苔覆蓋著牆基。
然而,就在青苔的邊緣,一道極細微的、幾乎與苔色融為一體的深色污漬,還是沒能逃過他鷹隼般的眼楮。
那顏色更深,更沉,帶著一種不祥的質感。
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手機,拉近鏡頭,對著那道污漬連續按下快門。
微距模式下,青苔的絨毛和污漬的細節縴毫畢現。
他甚至還用指尖輕輕刮了一點污漬邊緣的附著物,湊近鼻端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
最後,他踱步到了那片曾懸掛著“萬國旗”般女式內衣、如今只剩光禿禿竹竿的晾曬場。
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一寸寸掃過地面。
在幾塊碎石和枯葉之間,幾枚散落的煙蒂和一個被踩得扁扁的廉價塑料口紅殼,如同骯髒的瘡疤,暴露在視野中。
煙蒂的牌子很普通,但過濾嘴的咬痕和殘留的唾液痕跡清晰可見。
那口紅殼是刺目的粉紅色,塑料外殼,蓋子脫落在一旁,里面殘余的一小截膏體呈現出一種俗艷的玫紅。
這絕不是僧侶該有的物品。
林方政蹲下身,屏住呼吸,再次用手機鏡頭,將它們一一清晰地記錄下來。
就在他剛收起手機,準備起身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不遠處回廊的拐角。
鄂建設的身影一閃而過,他顯然也剛從某個角落“工作”完出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極其隱蔽地交匯了一瞬。
沒有言語,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僅僅是鄂建設的眼楮,對著林方政的方向,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林方政也以幾乎同樣的幅度,下頜微不可查地向下一點。
一切盡在不言中。
無聲的默契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遞。
他們都看到了,都記錄了,都嗅到了這座看似被徹底“淨化”的寺廟深處,那揮之不去的、令人不安的異樣氣息。
這靜得發慌的清涼寺,每一寸看似尋常的土地下,似乎都隱藏著等待被挖掘的秘密。
谷莊則穩坐于臨時征用的知客寮。
這里成了工作組的中樞。
桌面上,攤開著一本本厚重的賬冊,紙張因年代久遠而泛黃發脆,散發出陳腐的霉味和濃烈的香火氣息混合的怪味。
兩名審計人員埋首其中,計算器按鍵的“滴滴”聲、紙張翻動的“嘩啦”聲,是這房間里唯一單調的樂章。
谷莊並不親自查賬。
他只是坐著,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目光如沉靜的深潭,緩緩掃過窗外那片死水般的庭院。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質詢,一種無形的威壓,籠罩著整座清涼寺。
暮色四合,最後的天光被群山吞噬。
寺內各處電燈次第亮起。
昏黃的光暈在濃重的夜色里顯得微弱而勉強,非但未能驅散黑暗,反而襯得殿宇飛檐的輪廓更加猙獰怪異。
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靜,此刻仿佛有了實質的重量,沉甸甸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
它不再僅僅是聲音的缺失,更是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存在。
填滿了每一個角落。
滲入每一道磚縫,浸潤每一片瓦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