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盤桓,天色將晚,凌敘宸才牽著沈梔的手,依依不舍地將她送到府門口。
夜風帶著初夏的暖意,吹動她鬢角的碎發,在他心上輕輕搔刮。
“明日我處理完公務再來接你。”他低聲說道,已經開始盤算明日的行程。
“別來了。”
沈梔的話輕飄飄的,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凌敘宸心上。
他臉上的溫情瞬間凝固,墨色的眸子里風暴驟起,下意識地攥緊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沈梔微微蹙眉。
“怎麼了?”他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慌,“是……我哪里惹你生氣了嗎?還是岳父大人後悔了?”
這幾日的溫存與安寧,就像是偷來的浮生半日閑,他時時刻刻都提著心,生怕一覺醒來,一切又回到原點。
看著他眼中翻涌的不安與戾氣,沈梔心頭一跳,才意識到自己話說得太急,嚇到他了。
她連忙反手握住他的大掌,用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安撫道︰“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爹他好著呢,沒反悔。”
凌敘宸緊繃的下頜線沒有絲毫放松,依舊死死地盯著她,像一只隨時會撲上來撕咬的孤狼。
沈梔只好湊近些,踮起腳尖在他耳邊小聲解釋︰“再過七日,是你生辰。我要給你準備生辰禮物,所以……這七天,你都不要來找我了,好不好?”
“生辰?”
凌敘宸怔住了。
這兩個字于他而言,陌生又刺耳。
自他記事起,這個日子就不是“生辰”,而是“忌日”。
是母妃的忌日,是他降世的原罪,是父皇眼中永遠的釘。
每逢這一天,宮里便是一片死寂,無人敢提半個“喜”字。
他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加倍的冷遇和無聲的指責。
他從未過過生辰。也從不覺得,自己的降生,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可現在,眼前這個笑得眉眼彎彎的姑娘,卻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無比珍重的語氣,說要為他準備生辰禮物。
“嗯!”沈梔用力點頭,看他神色依舊怔忪,便晃了晃他的手臂,帶上了幾分撒嬌的意味,“這是一個秘密,提前被你看到就驚喜了。
所以,你要答應我,七天之內,不許來沈府,不許派人偷看,更不許半夜翻我的窗戶!”
凌敘宸的心,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從冰冷的深淵里用力地拽了出來。
那顆本來早已習慣了在黑暗中沉寂的心髒,毫無章法地狂跳起來。
他喉結滾動,半晌,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一個字。
“……好。”
盡管一想到要有七天見不到她,那股熟悉的焦躁與佔有欲便如影隨形,幾乎要將他吞噬。
可另一種全新的,帶著一絲絲癢意的期待,卻破天荒地壓過了所有的負面情緒。
他竟然開始期待自己的生辰了。
…………
送走凌敘宸,沈梔立刻投入到了緊張的“備禮”工程中。
送什麼?
這個問題讓她苦惱了好幾天。
她坐在自己的梳妝台前,托著腮,看著滿匣子的珠寶首飾發呆。
送他夜明珠?他庫房里當彈珠玩的都比這大。
送他神兵利器?他自己就是天下第一的兵器。
送他江山版圖?他正在努力自己打。
思來想去,似乎這個男人什麼都不缺。
不,他缺的。
沈梔想。
他缺的,從來都不是這些身外之物。
他缺的是尋常人家的煙火氣,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惜的暖意。
禮物,貴在心意,而非價值。
沈梔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件雲錦褙子上。
一個念頭,如電光火石般劃過腦海。
她要親手為他做一件東西。
一件只屬于他的,獨一剠二的,由她親手做出來的東西。
打定主意,沈梔立刻行動起來。
她差人以沈母的名義,秘密請來了京中最好的繡娘甦師傅。
接下來的幾天,沈梔徹底過上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學扎手指”的生活。
她選了最柔軟親膚的月白色貢品雲錦,又挑了色澤最低調沉穩的銀灰色絲線。
她想繡的,不是什麼張揚的五爪金龍,而是在衣襟和袖口處,繡上暗紋的祥雲。既符合他的身份,又不會顯得過于扎眼,是他平日里會穿的樣式。
想法很美好,現實很骨感。
沈梔從小被嬌養長大,針線活僅限于勉強能縫個荷包的水平。
如今要挑戰一件完整的寢衣,難度不亞于讓她上陣殺敵。
第一天,不是針腳歪歪扭扭,就是線頭纏作一團。
一雙白嫩縴細的手指,很快就被扎出了一個個細小的紅點。
夏禾心疼得直掉眼淚︰“小姐,要不算了吧,您瞧瞧這手,都成什麼樣了!”
“不行。”沈梔吹了吹刺痛的指尖,眼神沒有半點動搖,“這才哪到哪。”
她想起凌敘宸,那個渾身是傷,卻還在她面前假裝無事的男人。
他受過的苦,比這針扎的小傷,要痛上千倍萬倍。
她只是想為他做一點事,這點疼,又算得了什麼。
第二天,她已經能勉強走出平直的針腳。
第三天,她開始在甦師傅的指導下,學習繡最簡單的雲紋。
夜深人靜,她點著燈,對著一小塊布料反復練習。
有時候繡得不滿意,便毫不猶豫地拆掉重來。
那股子倔強和認真,連一向嚴苛的甦師傅都暗自點頭。
這期間,凌敘宸果然信守承諾,沒有踏入沈府一步。
但他本人內心有多麼焦慮,怕不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御書房內,凌敘宸第十七次將手里的奏折拿反了。
“陛下。”魏忠端著一碗安神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夜深了,歇息吧。”
凌敘宸“嗯”了一聲,眼楮卻直勾勾地盯著窗外沈府的方向,仿佛能望穿層層宮牆。
“魏忠。”
“奴才在。”
“你說……她這幾日在做什麼?”
魏忠心里門兒清,陛下這是得了相思病,還病得不輕。
但他不敢說,只能揀好听的回︰“沈小姐聰慧過人,想必定是在為陛下準備一份驚天動地的大禮,所以才需要多花些時日。”
“驚天動地?”凌敘宸蹙眉,他不要什麼驚天動地,他只要她好好的。
“會不會……太辛苦了?”他喃喃自語。
魏忠眼觀鼻鼻觀心,心想,可不是辛苦嗎。
他安插在沈府灑掃的小太監早就飛鴿傳書回來了。
說是沈小姐這幾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最喜歡的逛園子都省了,整日待在繡房里,一日三餐都草草了事,熬得眼楮底下都有了淡淡的青色。
但他不敢說。
他要是說了,陛下今晚就得化身梁上君子,夜探沈府,那沈小姐的一番心意和叮囑,可就全白費了。
“咳,”魏忠清了清嗓子,“陛下寬心。沈相和沈公子都疼著小姐呢,斷不會讓她累著。想來,是沈小姐對陛下的壽禮十分上心,想要做到盡善盡美罷了。”
“盡善盡美……”凌敘宸咀嚼著這四個字,心里的焦躁不安,竟被一絲絲無法言說的甜意所取代。
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有人,願意為他“盡善盡美”。
他揮了揮手,示意魏忠退下,自己卻走到窗邊,推開了窗。
夜風格外清涼,他望著沈府的方向,站了整整一夜。
第七日,清晨。
當最後一針落下,沈梔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件月白色的寢衣,靜靜地躺在繡架上。
衣料柔軟,閃著溫潤的光。
衣襟與袖口處,用銀線繡出的祥雲暗紋,在晨光下若隱若現,低調而精致。
針腳或許還比不上甦師傅那般完美無瑕,卻帶著一種獨屬于制作者的,笨拙又真摯的溫度。
沈梔拿起寢衣,貼在自己臉頰上蹭了蹭。
她幾乎可以想象,這件衣服穿在凌敘宸身上的樣子。
想著想著,她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今日,是他的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