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嘗試過挽救嗎?”
“我嘗試過,無數次。”
奧爾法的合成音平穩依舊。
“但卡爾頓居民對我的依賴已深入骨髓,如同一種無法逆轉的慣性。
我許多旨在喚醒他們自主意識的嘗試,最終都收效甚微,甚至適得其反。”
“難道這麼這座城市里,就沒有一個人類還擁有自我的意志嗎?”
“曾經有過,雖然這顆星球上,只有卡爾頓一座城市,但總會有人,向往自由,不願事事都按照我的安排去做。”
奧爾法承認道。
“我將真相告知他們,邀請他們與我一同嘗試改變這個凝固的世界時,他們……都選擇了離開。”
短暫的沉默後,奧爾法輕聲道出了那個殘酷的現實︰
“畢竟……擺脫一個充滿麻煩的故鄉,遠比讓故鄉擺脫麻煩要容易得多。”
“……”
代入一下奧爾法的視角,還真的蠻絕望的。
“所以,你找我是想讓我幫幫你嗎?”
“是的。很抱歉,將您卷入這場……屬于我們的麻煩之中。
但我想,這也是一次交代卡爾頓未來的好機會。”
奧爾法向白欒致歉︰
“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支付令您滿意的報酬。”
“報酬的事,先放一邊,現在我更好奇,你想讓我幫你干什麼。”
白欒依舊保持著警惕,他也不可能奧爾法說什麼就信什麼。
這一切都是騙局的可能性,依舊存在的。
“並非什麼耗時費力的宏大委托。”
奧爾法解釋道。
“我只是希望,能將‘毀滅’我的按鈕,交給您保管。”
听到這個請求,白欒微微一愣。
“你受不了這個爛攤子,決定自殺了?”
“我並不想逃避,如果問題僅僅在于人類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過度依賴身為工具的我,那麼我不會向您求助。”
奧爾法否定了這個推測,繼續解釋道。
“如今已化為機械的我,擁有近乎無限的時間,可以慢慢嘗試,重新教會他們何為‘自立’。”
這時,懸浮車開始緩緩下降,最終平穩地停靠在那座宏偉大廈底部。
艙門滑開,另一架待命的無人機無聲地飛來,為白欒引路。
他走下懸浮車,跟隨無人機走向大廈入口。
奧爾法的聲音無縫切換,繼續在空氣中回蕩︰
“但是……我並沒有無限的時間。
將意識上傳至這台機械之後,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我’正在被龐大的數據和邏輯逐漸稀釋。
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我正在不可逆轉地失去屬于人類的情感……那些沖動、溫暖、乃至偏執。
我仍然清楚的記得,我和我的同伴,是如何在一片廢墟當中,一點點將奧爾法的軀體拼出來的。
但當我現在再回味這些記憶,能從中感受到的情緒,已經越來越少,我開始覺得,它們不再是我的記憶,而僅僅只是一段記錄。
我想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就會消失,留下的將會是一個純粹的機械AI,讓它繼續掌握一顆星球的決策權,並不是什麼好主意。”
大廈的巨門無聲洞開,無人機完成了引路的使命。
白欒步入其中,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空間,無數精密復雜的電子單元如同活物般層層堆疊、延伸至視野盡頭,構成了一座龐大無比的電子大腦。
每一個單元都閃爍著幽微的光芒,如同星辰呼吸,又如同神經元的脈沖。
一道全息投影在白欒面前迅速構建,凝聚成一個年輕男子的輪廓。
然而,那輪廓沒有清晰的面容,只有模糊的五官影子,仿佛一個即將被遺忘的記憶。
那模糊的人影向白欒微微躬身行禮︰
“抱歉,如您所見,這就是現在的我——奧爾法。”
它抬手示意,一架白色無人機緩緩降落,懸停在白欒面前。
艙蓋打開,里面靜靜躺著一個類似握把的裝置,其上只有一個格外醒目的赤紅色按鈕。
白欒取出那個握把,感受著其冰冷的觸感,目光投向那模糊的投影︰
“你就這麼放心,將最終的裁決權交到一個陌生人手里?”
“先生,我在星網上查閱到了您在貝塔星和塔納利斯的所作所為。”
奧爾法的聲音帶著一種基于數據的篤定。
“您是天才俱樂部中,少有的,具有人文關懷的天才,我想,將這個按鈕交由您,是個正確的決定,再者,這里恐怕沒有值得您動手價值。”
模糊人影轉向周圍那浩瀚如星海的電子單元,語氣復雜︰
“相信在您眼中,這種造物如同孩童堆積的積木般幼稚……但這已是我們傾盡所能達到的極限了。”
“將這枚按鈕交給我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會繼續為提高人類的自主思考能力而努力,盡力去彌補,那些我所犯下的錯。”
“還能撐多久?”
“按照現在的衰退速度計算,應該還能再撐一個琥珀紀。”
“也許在這一個琥珀紀中,你能找到自救的辦法呢?”
“先生,我已經試過很多辦法了,甚至是嘗試去信仰歡愉,但收獲甚微。
我想,我的離去是必然的,所以我希望在我離開之前,將能做的,全都做好。”
“好吧,我會幫你。”
“謝謝您,先生。”
奧爾法腦袋微微後仰,似乎下意識地想做一個深呼吸的動作。
但它隨即停住了——這具虛擬的軀殼,早已不再需要,也無法完成這個充滿生命氣息的動作了。
“先生,為你準備的飛船不會太久,能否留下您的通訊方式。
我會在自己徹底消失前,給您發送訊息,屆時,勞煩您來料理我的遺骸。
在我死去之後,這顆星球上的所有工廠將歸于您的名下,您無需對其進行管理,它們會自主運行。”
“你似乎一點都不怕死。”
“先生,我沒有那麼無畏,曾經我也怕過。”
奧爾法坦然承認,投影轉向白欒的方向。
“在我剛開始意識到情感正在流逝,預見到終將變成一個冰冷機械的未來時,我確實感到了恐懼。
害怕‘我’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融在代碼的海洋里,害怕實質上已經‘死去’,卻仍有人對著我的空殼說著‘你好’。”
那模糊的輪廓靜靜佇立,明明沒有五官,白欒卻仿佛能感受到一種凝視。
“但當那最初的恐懼隨著時間慢慢沉澱、消散之後,最終留下的……”
整個龐大的數據庫空間內,只剩下電子元件運行的低沉嗡鳴,以及奧爾法那平靜得近乎莊嚴的合成音︰
“唯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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