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蹲在南陵侯府後巷的牆根底下,手里攥著半片帶血的布條,指節發白。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像鍋蓋扣在頭上。
書房窗子“吱呀”推開,蕭景珩探出半個身子,折扇一抖︰“咋了?這臉綠得跟腌菜似的。”
“皮帽男死了。”老周聲音壓得低,“昨兒個申時三刻進的枯井接頭點,今早被人從井里撈出來,喉嚨割了,左耳被剜走。接他的是個生面孔,穿太醫院雜役服,但腳上蹬的是軍靴。”
蕭景珩眉毛一挑︰“軍靴?太醫院的人踩軍靴,那不是串崗,是串謀。”
他轉身回屋,順手把扇子甩桌上,抄起朱筆在沙盤邊的小本子上劃拉兩下︰“趙猛那邊呢?”
“炸了。”老周咧嘴,有點不敢笑,“昨晚燕王府議事廳摔了個茶盞,趙猛指著副將鼻子罵‘誰泄的密’,副將當場抽刀,刀尖蹭過屏風,劃出三道血痕。親兵上去攔,倆人差點打起來。”
“血濺屏風?”蕭景珩嗤笑,“演得挺像那麼回事。真要動手,能只劃破塊布?這是嚇給外人看的——怕咱們知道,更怕自己人動手。”
阿箬這時候從庫房竄出來,嘴里還嚼著燒餅,腮幫子鼓得像倉鼠︰“哥!我剛編了個童謠,讓街口那群野孩子滿城唱去啦!”
“啥詞兒?”蕭景珩斜她一眼。
“朔州夜啟無人應,南門未開主先驚;王爺帳下皆鼠輩,半夜翻牆跑不停!”阿箬清清嗓子,又來一遍,越唱越響。
老周听得直樂︰“這都傳到坊間去了,今早我路過東華門,幾個賣豆漿的還在對暗號呢,一個問‘南門開了沒’,另一個答‘主子先跑了’。”
蕭景珩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好戲才剛開始。現在就差一把火——燒到心窩子里的那種。”
阿箬眨巴眼︰“要不要我去扮太醫院送藥的?混進去瞅瞅他們內斗成啥樣了?”
“不用。”蕭景珩擺手,“咱有現成的眼線。”
話音剛落,後院泔水桶旁閃過一道矮小身影,拎著桶晃悠悠往巷口走。那是燕王府廚房燒火丫頭小翠,三年前被蕭景珩安插進去,平日就負責倒餿水。
她走到拐角,把一張揉成團的紙塞進牆縫,轉身就走。
老周撿回來展開一看,是張藥方背面寫的字︰“趙將軍摔杯怒罵‘有人賣主求榮’,副將抽刀,血濺屏風。幕僚甲稱要告發,幕僚乙勸其三思,兩人爭執至子時。”
蕭景珩看完,冷笑一聲︰“這不是爭執,是攤牌。一個想跳船,一個還想撐帆——遲早互捅。”
阿箬湊過來瞄了一眼︰“接下來是不是該讓他們親眼看看,什麼叫‘帶頭跳船’?”
“聰明。”蕭景珩點頭,“老周,找個人。”
“明白。”老周會意,“身形像幕僚乙,穿他常穿的青灰袍,子時翻城南牆,故意露半枚玉佩,讓巡夜衙役瞧個正著。”
“還得讓他摔一跤。”阿箬補一句,“最好滾進泥坑里,顯得狼狽。人越慘,謠言越真。”
三天後,京城街頭開始瘋傳︰“燕王府幕僚連夜潛逃,被巡夜隊追到城南亂葬崗,摔斷了腿,玉佩都丟了!”
消息傳進燕王府別院那天,趙猛和副將直接翻臉。副將帶親兵封鎖營門,趙猛則命人收繳兵符,結果兩名心腹幕僚當晚就翻牆跑了。
一個倒霉蛋被自家守衛當成奸細,左臂砍了一刀;另一個慌不擇路跳井,水不深,卡在中間上不來下不去,最後被人用竹竿撈出來,渾身濕透像條落水狗。
蕭景珩听著匯報,慢悠悠喝了口茶︰“傷的那個,抓了嗎?”
“抓了,在地窖關著。”老周說,“他嚷著要見王爺,沒人理他。”
“那就讓他寫悔過書。”蕭景珩放下茶盞,“就說‘早知大勢已去,願戴罪立功,揭發同黨’。抄五份,匿名送到剩下那幾個心腹門上。”
阿箬拍手︰“絕了!這就叫‘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不。”蕭景珩搖頭,“這叫‘我不放火,火自燃’。”
又過了兩天,燕王召集殘部議事。
正廳里,八張椅子空著七張。唯一到場的是個老管事,哆哆嗦嗦站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借口肚子疼溜了。
燕王坐在主位上,面前擺著兵符匣子,手指敲著扶手,一下比一下重。
門外親兵原本站崗,眼看時辰過了沒人來,互相使個眼色,悄悄退了。
他猛地起身,一腳踹翻案幾,吼聲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掉︰“你們都該死!我還沒輸——!”
沒人回應。
風從廊下吹進來,卷起地上散落的文書,一頁頁飛到空椅子上,像給鬼魂遞帖子。
與此同時,南陵侯府。
蕭景珩正在批閱最後一份密報,字跡潦草,內容卻清楚︰**“兩名幕僚一傷一俘,趙猛與副將已被軟禁,互不見面。燕王連發三道密令,無人執行。”**
他合上卷宗,輕輕擱在桌上,抬眼看向窗外。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馬廄那邊傳來踢踏聲。
“備好了?”他問走進來的親衛。
“馬已牽出,路線清過三遍,無埋伏。”
蕭景珩站起身,抖了抖袖子,拿起靠在牆角的折扇。
阿箬從庫房沖出來,腰帶上掛著辣椒面袋子,手里還啃著半塊燒餅︰“終于要動手啦?”
“不是動手。”蕭景珩邁步往外走,“是收賬。”
老周無聲出現,抱拳一禮,轉身消失在側門陰影里。
前院,兩匹黑馬並排站著,鼻息噴著白霧。一名親衛正檢查馬鞍,發現右馬的韁繩有點松,伸手去擰扣環。
蕭景珩走到馬前,忽然停下。
他盯著那匹馬的眼楮看了兩秒,低聲說︰“換一匹。”
親衛一愣︰“這馬沒問題啊。”
“它耳朵抖了一下。”蕭景珩不動聲色,“剛才風吹過來的時候,別的馬都豎耳,它沒反應——說明听力受損,戰場上會誤事。”
親衛趕緊牽走換馬。
阿箬吐掉燒餅渣,嘀咕︰“你這哪是騎馬,是面試員工。”
新馬牽來,通體漆黑,四蹄雪白,站得筆直。
蕭景珩翻身上馬,韁繩一勒,馬兒原地轉了半圈。
他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舊銅錢——那是三年前小翠第一次傳信時夾在飯團里的——然後抬眼望向城北方向。
燕王府別院就在那兒,此刻大門緊閉,門口連個守衛都沒有。
“出發。”他說。
馬蹄踏上青石板,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第一聲響起時,朝陽剛好躍出雲層。
第二聲落下時,阿箬也跳上馬背,緊緊跟上。
第三聲還在回蕩,老周埋伏在城樓上的信號旗已經悄然升起——紅底黑邊,三角招展,像一面無聲的戰旗。
蕭景珩沒有回頭。
他知道,身後的一切都已就位。
而前方,只剩下一個孤家寡人,等著被歷史碾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