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斜地穿過雕花窗欞,正落在青磚地上,映得滿室浮金。
沈月疏挽著袖子,指尖沾滿面粉,正對著案板上歪歪扭扭的面條,像看一地絞碎的月光。
那些或粗如小指、或細若游絲的失敗品,早堆滿了竹篩,在暮色里泛著潮濕的暖香。
“欲拴郎君心,先烹郎君胃,姑娘還是要再下點功夫。”
青桔前幾日在話本子上瞧見了這新奇的馭夫之法,覺得實在在理,今日便迫不及待地跟沈月疏念叨起來。
沈月疏手底下正切著面條,听到這話,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若有所思道︰
“怪不得這些日子魏紫芸日日杏仁酥、栗子糕,敢情她跟你一樣,都悟到這精髓了。”
自打在卓家祠堂跪了一晚,魏紫芸便像是魔怔了似的,日日都往梅園送點心。
杏仁酥、豌豆糕、海棠酥……輪著花樣來,且每種點心都備著兩份,甜口的歸沈月疏,咸口的給卓鶴卿。
起初,沈月疏心里憋著口惡氣,壓根兒不踫這些,可轉念一想,自己這份本就是捎帶的陪襯,若是不吃,倒正合了魏紫芸的心意。
這麼一琢磨,她便敞開了肚皮吃。
平心而論,這味道是真不錯。這魏紫芸上輩子怕是個廚子。
卓鶴卿向來對魏紫芸送來的吃食不屑一顧,沈月疏看在眼里,心中自是滿意幾分。
他既不沾染分毫,便足以證明魏紫芸在他心中並無位置,那姑娘即便費盡心機,也是徒勞無功。
今日沈月疏從卓老夫人那兒請晨安回來,路過花園假山,忽聞隱隱哭聲。
走近一看,原是魏紫芸房中的丫鬟春雨,正躲在此處暗自垂淚。
沈月疏上前詢問,方知春雨家中突遭變故,急需銀錢應急,本想求助于魏紫芸,奈何魏紫芸前幾日剛受了罰,心情正差,便沒答應她的請求。
沈月疏見她可憐,便讓青桔取了五兩銀子贈予她。
春雨接過銀子,眼眶泛紅,忍不住提醒沈月疏︰
那魏姑娘心里可一直記著仇呢。昨日她偷偷出門,去見了肖家嫂子,怕是憋著壞要找您報仇。
還有那些糕點以後就不要吃了。每樣點心,她都在月亮底下偷偷詛咒過了。
隆!
沈月疏只覺腦子轟隆一下。
這給糕餅下咒語,是她上輩子做廚子時學到的法子嗎?
自己簡直聞所未聞!
這跪在月亮底下念咒,還不如扎個小人來得痛快解恨,她莫不是在祠堂被卓家祖宗附身了?!
沈月疏倒不是怕那咒語真能應驗,只是想到魏紫芸念咒時,怕是會口沫橫飛,糕餅上說不定沾了她的口水,頓覺一陣惡心,當即決定,那些糕點,她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灶上大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白氣,沈月疏將粗細不一的面條抖落進沸水中。
滾水翻騰間,粗的尚未煮透,細的早已化成面糊。
得!又熬了一鍋漿糊出來。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原來是從流回來了。
“夫人。”
從流躬身行禮,恭敬道︰
“卓大人讓小的回來傳話,說近日衙門里公務堆積如山,他……他今日和明日都不回來了。”
“可明日不是他的生辰嗎?”
沈月疏臉上閃過一絲失落,手里還攥著雙用來撈面條的筷子。
他竟然夜不歸宿了,是魏紫芸的咒語顯靈了嗎?
“嗯。”
從流應了一聲,听到這話,再瞧瞧灶房里熱熱鬧鬧的景象,便知道夫人為了大人的生辰費了不少心思,心里一時有些不忍,便又補充道︰
“大人遇上了一個棘手的案子,實在抽不出空。”
灶房里安靜下來,只有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偶爾發出" 啪"的聲響。
沈月疏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胸口慢慢凝固,沉甸甸地壓得她喘不過氣。
從流說不了謊,看他那眼神便知道,哪有什麼纏手的案子,不過是他這幾日不歸家的借口罷了。
自成親後,這還是卓鶴卿頭一遭徹夜未歸,偏巧還是他生辰之日。
難道,是有佳人伴他左右,共慶良辰?
往昔見他多年未再續弦,她曾暗自揣度,他定是心如古井、清心寡欲之人。
後來又听聞他時常去尋陳御醫,便又疑心他或許身有隱疾。
如今看來,她那些猜測竟是錯得離譜。
也是,他本就是那般目若朗星、風姿卓絕之人,身邊自是少不了鶯鶯燕燕環繞,又怎會真的甘于寂寞、守著清心寡欲過日子呢?
她腦海中又浮現出父親的身影。
這些年,他始終以她降生導致母親離世為借口,對她刻意疏遠。
可他對母親,又究竟有幾分真情實意?
母親離世不到三個月,他便迫不及待地再娶,迎進了沈月明的母親。
更可笑的是,沈月明只比她小七個月,這時間掐算得如此精準,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深情”究竟有幾分真。
那個平日里滿口仁義道德、禮義廉恥的夫子,到頭來不過是個薄情寡義之徒。
只是,若是母親當年沒有難產而亡,那沈月明的母親崔氏又該如何?做妾嗎?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她輕嘆一聲,這世間,男子的情義,怕是這世上最不可信之物。
“知道了。”
她听見自己吐出這平靜無波的三個字,旋即轉身去洗手。
指尖觸到水流時,才驚覺掌心已磨出兩枚透亮的水泡,稍一用力便針扎般灼痛。
她怔了怔,恍惚間竟辨不清這刺痛究竟來自手心,還是胸腔深處那團模糊的酸脹。
∼∼
清輝漫瓦,夜色如水。
樂陽城最負盛名的醉月樓里,絲竹裊裊,歡聲笑語如暖霧般氤氳不散。
卓鶴卿緩步而出,一身墨色暗紋錦袍仿佛斂盡了周遭浮華,他步履沉穩,周身透著與這軟紅香土格格不入的清貴之氣,似寒玉墜溫池,驚破一場旖旎幻夢。
“大人,”
從流覷著卓鶴卿冷硬的側臉,斟酌著開口:
“既每隔三五月總要來听甦姑娘一曲,不如……不如替她贖了身。免得被旁人知道了。”
卓鶴卿腳步猛地一頓。
“休得胡鬧!”
他轉過身,目光沉得駭人,語氣冰冷如刀︰
“此事休要再提!更不可讓旁人知曉半分,尤其是夫人!”
“大、大人息怒,是小的失言……”
從流嚇得渾身一哆嗦,忙低下頭,不再多言。
卓鶴卿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下情緒,沉聲問道︰
“我這兩日不歸府的事,可已告知她了?”
“說過了。”
從流滿臉謹慎,猶豫良久,才接著說道︰
“夫人那時正在灶房學著做面食,想來是要給大人明日做碗長壽面。大人要不要……”
卓鶴卿听聞,先是一怔,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旋即眼睫快速垂下,試圖掩去眼中翻騰的復雜情緒。
“既然已經說過了,這兩日還是去藏心園。”
言罷,卓鶴卿抬腳繼續向前走去,月光傾灑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修長卻透著落寞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