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
夜氣終于薄了,天色浮起一層蟹殼青。
沈月疏早早的起身梳洗,今日要為婆母敬茶,切莫出了差錯。
青桔為她梳了一個牡丹高髻,正中插金翟鳥步搖,眉畫遠山黛,面敷薄粉,身著大紅色金線刺繡禮服,整個人端莊大方。
“姑娘像是從畫中走下來的仙子,那卓君真是瞎了眼。”
青桔向來心直口快,從不藏著掖,為此在沈家常被主母責罵。不過沈月疏倒是喜歡青桔的性子,有什麼說什麼反而不用自己費腦子去猜,相處起來也要輕松不少。
說話間,卓鶴卿已進了寢屋。
他白皙的面容略帶蠟黃,眼楮滿是疲態,身姿倒是挺拔。他今日著一件大紅色長袍,腰間系金色束帶,長袍上還有些許褶皺,很明顯,他對今日之事是敷衍的。
閨閣時,沈月疏常听那些大家閨秀夸贊卓鶴卿,說他如何青山玉骨、文華溢彩。
如今親身一見,倒覺得……那些贊譽,未免言過其實了。
那日在車輦上,沈月疏又冷又怕,未曾仔細端詳他的樣貌,可憑著殘存的記憶,他今日的光彩甚至比不過那日半分。
想到此處,沈月疏心中不禁泛起一絲隱憂——他,究竟有沒有認出自己來?
“沈月疏,現在同我一同去拜見母親。”
卓鶴卿面無表情,嘴巴里擠出干巴巴的幾個字,他快速的掃了屋子一眼就轉身離開,目光甚至未在沈月疏身上做片刻停留。
沈月疏應允,快步跟在他後面。
她心中五味雜陳,既有一絲竊喜,又摻著幾分落寞。
竊喜的是,卓鶴卿對那日之事只字未提,仿佛有意將過往輕輕翻過,留給她一片喘息的空間。
落寞的是,她自認姿色出眾,每逢春日嬉游、元宵燈會,總能引得一群公子哥兒駐足不前,暗送秋波,偏生在他面前,卻似空氣般被徹底忽略。
嗯,確實是清冷矜貴!
太陽微微露出小半個弧,周遭是淡淡的金色,但空氣是冷的,石板路也沁著涼。
“卓君,等一下我……我實在跟不上您的腳步。”
沈月疏氣喘吁吁,鼻尖沁出細密汗珠,呼吸時呵出的白氣在冷風中凝成薄霧,又迅速消散。
沈月疏所居的梅園,與卓老夫人居住的竹園相隔頗有些距離,中間橫亙著一片繁茂花園,又有一小片蔥郁竹林相隔,兩地遙遙,難稱鄰近。
昨日剛剛下過雨,石板路的縫隙里浸滿了泥水,為了防止衣裙惹泥被卓家笑話,沈月疏只能用手攥緊裙裾走得慢些,偏偏卓鶴卿卻是步履生風,一刻都不肯等她。
不過片刻光景,她便已被遠遠甩在身後。
“我在竹園門外等你便是。”
寒風吹來卓鶴卿的聲音,他沒有回頭,紅色衣袂翻飛如火,步履未減慢半分。
沈月疏只得在後追趕,卻听見湖邊傳來"噗嗤"一聲笑。
她扭頭望去,是卓府的丫鬟,正捂著嘴與同伴擠眼楮,眼神里藏不住的譏誚。
沈月疏腳步驀地一滯,指甲嵌入掌心傳來刺痛,面上卻綻開一抹淡若春風的淺笑,將方才那兩個丫鬟的眉眼模樣細細鐫刻在心底。
再抬腳時,蓮步輕移,身姿款款,又成了那個端莊持重的當家主母。
竹園。
卓老夫人神色威嚴的端坐在金絲楠木椅上,她面容白皙,目光深邃,嘴巴微微下抿,身上著絳紫色錦衣,袖口處滾著金棕色瓖邊,手腕處繞著一串沉香木佛珠,整個人持重端凝。
沈月疏低眉彎腰,走過去行三跪九叩之禮,而後接過身邊嬤嬤遞來的朱漆茶盤,將茶盤舉過眉心,羅裙下金蓮微移,發髻上的步搖巋然不動。
在離卓老夫人一步半處,沈月疏緩緩跪落,將茶盤舉過頭頂,她的指尖死死扣住盤底雕花的凹痕,掌心微微冒汗。
“兒媳叩請母親用茶。”
卓老夫人接過茶,唇角微微浮著一絲淺笑,請她起身並贈她一對翡翠鐲子,但目光卻落在她臉上凝視不動,威儀??。
“月疏,你也算是京城數得著的大家閨秀,以後在卓家你要清閑貞靜、行止有度,一言一行皆需合乎禮法規矩。”
“媳婦謹遵慈訓。”
沈月疏起身,垂手側立,微微低頭,目光落到自己繡著並蒂蓮的絲履上,有些落寞。
“我年紀大了,喜靜,早膳、午膳你便在梅園自行用罷,不必拘禮。只是你若覺府中沉悶,欲外出听戲品茗或是下館子解饞,務必提前告知我一聲,或是差人告知鶴卿,切莫壞了府中規矩。”
“媳婦知道了。”
沈月疏點頭答應,心里暗自高興。能听戲、能喝茶,還能去下館子,這卓家的日子也不是不能過下去。
“按照禮制,明日歸寧,鶴卿,你明日與月疏一起去沈家拜見岳父。”
卓老夫人說話時,眼楮望向卓鶴卿,目光深邃如古井。
卓老夫人出身顯赫,其父曾任禮部尚書,自幼耳濡目染,最重禮制與家門顏面。盡管內心對沈家萬分不滿,對外卻禮數周全,從不曾失了半分體統。
至于昨夜卓鶴卿種種失禮之舉,她大抵也有所耳聞,卻只作不知——終究是關起門來的家事,她未必願意深究。
又或者,因著卓鶴雲早年的悲劇,她對這般冷落,竟也存了幾分默許之意。
卓鶴卿低垂著頭,下巴緊繃,脖子梗著,不說話,空氣瞬間凝滯。
他娶沈月疏本就已是妥協讓步,現在母親竟然還讓自己陪她歸寧,這個實在是做不到。
“鶴卿!”
卓老夫人提高了聲音,沈月疏被嚇了一個哆嗦,抬眼悄悄望向婆母,她眼中射出的寒光,讓人不敢直視。
“兒子知曉。”
卓鶴卿回應著,眼楮朝沈月疏瞟了一下,眼神陰鷙冷冽,嚇人得很,她再次垂頭。
廳堂里突然陷入寂靜,空氣仿佛凝成了釉,冷而脆,一觸即碎。
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女童小跑著來到沈月疏身旁,仰起小臉,眼中帶著幾分怯意,小聲問道︰“你是爹爹新娶的夫人嗎?那我……是不是該叫你母親呀?”
女童親昵地抱著她的腿,倒是緩解不少尷尬。
女童眼楮很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