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凡那幾根銀針，刺入月兒胸前幾處大穴時，趙御的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他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軍中行伍，哪個沒見過幾手金瘡救急的本事，可眼前這少年下針的手法，穩、準、狠，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認穴之精準，力道之沉穩，不像是少年人的試探，倒像是浸淫此道數十年的老國手。
這哪里是救人，這簡直是在骨骼經脈上作畫，每一筆都恰到好處，多一分則傷，少一分則無效。
那幾根銀針落下，月兒原本因毒素攻心而急促的呼吸，肉眼可見地平緩下來。
蒼白的小臉上，也漸漸回籠了一絲血色。
趙御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落回了胸腔。
他看著程凡專注的側臉，燭火跳動。
他心中念頭急轉，終是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帶著幾分鄭重和試探︰“小兄弟，月兒她……是女兒身，此事還請二位務必保密。”
程凡正用布巾擦拭銀針，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也未頓，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女兒身？”
她抬起頭，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趙御，又扭頭看了看床上昏睡的“少年”，眼神里滿是純粹的困惑，“先生說笑了。這不就是趙兄嗎？我們兄弟二人，救的就是先生您的公子啊。”
站在一旁的江渝北本來听得一愣，正要張嘴，腳面上卻被程凡不著痕跡地踩了一下。
他立刻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雖然腦子還沒轉過彎，但大哥這麼做一定有大哥的道理。他便也跟著點頭，甕聲甕氣地附和︰“對，就是趙公子。”
趙御看著眼前這一唱一和的兩個少年，一個眼神清澈坦蕩，仿佛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一個憨厚老實，只知道跟著點頭。
他心中那點試探和疑慮，瞬間就散了。是了，自己太過敏感。
這少年或許醫術高超，但終究年少，男女之防未必看得那麼重，或者干脆就沒看出來。他主動挑明，反倒落了下乘。
他感激地點了點頭，不再提此事。
這聲“趙公子”，便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趙御，欠了這兩個少年一個天大的人情。
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床上的月兒睫毛顫了顫，悠悠轉醒。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父親熟悉的臉龐，滿腹的委屈和後怕一下子涌了上來，眼圈一紅，帶著哭腔就喊了出來︰“爹爹……疼……”
“月兒不怕，爹爹在。”趙御連忙俯下身，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大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額頭。
月兒剛想繼續撒嬌，眼角余光卻瞥見了站在一旁的程凡和江渝北。
她臉上的哭意瞬間凝固，仿佛被人按下了暫停鍵。
那掛在睫毛上的淚珠要掉不掉，小嘴微微張著，表情精彩至極。她猛地想起自己現在是“男兒身”，怎麼能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
下一刻，她飛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挺直了小腰板，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沉穩一些︰“我……我才不是因為疼。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汗，這點小傷算什麼！”
只是那微微顫抖的尾音和依舊泛紅的眼眶，徹底出賣了她此刻的心情。
江渝北是個直腸子，看著她這副故作堅強的模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月兒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又羞又惱，狠狠瞪了江渝北一眼。
程凡忍著笑，走上前，對著月兒拱了拱手，一本正經地說︰“趙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有乃父之風。換做旁人，中了這竹葉青的蛇毒，只怕早就哭爹喊娘了。”
這話給了月兒一個極好的台階下，她臉上的窘迫頓時消散大半，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那是自然。”
江渝北見狀，也知道自己不該笑，便對程凡說︰“大哥，既然趙公子沒事了，咱們也該走了吧？”
“等等！”月兒一听他們要走，急忙開口喊住。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被趙御按了回去。她索性就躺在床上，對著程凡和江渝北，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拱手禮，雖然姿勢有些不倫不類，但神情卻無比認真，“多謝二位兄台救命之恩！”
隨後，她好奇地看向江渝北︰“你方才……為何叫他大哥？”
江渝北撓了撓頭，理所當然地說︰“我們是結拜兄弟，他比我大，自然是大哥。”
“結拜？”月兒的眼楮亮了，這個詞對她來說，就像是話本里才有的江湖豪情，新奇又有趣，“什麼是結拜？”
“結拜，就是對天盟誓，從此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程凡笑著解釋道，語氣里帶著幾分引誘。
“這麼好？”月兒的眼神更亮了，她看了一眼程凡，又看了一眼江渝北，脫口而出，“那我也要結拜！我也要認程凡當大哥！”
“胡鬧！”趙御眉頭一皺，低聲呵斥。他堂堂靖王府的郡主，金枝玉葉，怎能隨隨便便與兩個來歷不明的鄉野少年結為兄弟？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然而，月兒卻鐵了心，她仰著頭，倔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我就要！他們是我的救命恩人！爹爹你不是常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嗎？我與他們結為兄弟，以後他們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便是報恩！”
這番話說得趙御一時語塞。
他看著女兒那充滿期盼和堅定的眼神，再看看一旁氣定神閑的程凡，心中不禁有些動搖。
他知道女兒自小在王府長大，身邊的玩伴非富即貴，卻沒一個能真心相交。
眼前這兩個少年，一個聰慧過人，一個赤誠忠勇，品性皆是上佳，又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就在趙御猶豫之際，程凡卻已經笑呵呵地一口答應下來︰“好啊！我正嫌我們兄弟太少，趙兄願意加入，那真是求之不得！”
她轉向趙御，深深一揖︰“先生，我們意氣相投，何不成全了我們？多個兄弟多條路，日後他們也能相互照應。”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趙御再反對，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不知感恩了。
他長嘆一聲，罷了，女兒開心就好。他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
月兒大喜過望，立刻就要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