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帶著莊稼漢子特有的憨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嘿,年輕,身子骨硬實,扛得住造。喝酒紅臉栽跟頭,那是酒勁兒散得慢,身子骨扛不住了。”
“喝猛了不就只得躺下挺尸,讓自個兒慢慢緩過來?”
他朝桌上鼾聲如雷的林大頭努了努嘴。
王凱旋听了這歪理,腦子倒是被沖得清醒了兩分,指著他笑罵︰
“合著……是拐彎抹角罵我跟你林叔……老胳膊老腿……不中用嘍?”
他眼珠一轉,嘿嘿樂起來,帶著點長輩耍無賴的勁兒。
“那行!你小子……也別藏著掖著!你地窖里那好玩意……虎骨酒、鹿血酒……”
“勻給你叔我……十斤!不多要!我……今天確實栽了,帶回去慢慢抿!養養我這副老腰板!”
陳冬河被逗樂了,爽快應道︰“成!王叔開口,沒問題!一會兒就給您裝瓷實了,十斤虎骨,十斤鹿血!管夠!至于老林嘛……”
他瞥了眼睡得人事不知的林大頭,笑道︰
“等這位酒神大人啥時候醒了酒,讓他自己抹開臉來抱回去。”
“這會兒要跟扛死豬似的弄他走,您弟妹非得拿笤帚疙瘩把我攆出門不可。”
他湊近王凱旋,壓低了嗓子,帶著點壞笑擠了擠眼︰
“再說了,王叔您看我今天這副尊容,要是背上扛個醉漢,還不得耽誤了……今晚那啥……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您說是不?”
尾音拖得老長,透著新郎官的得意勁兒。
旁邊收拾碗盤的幾個年輕後生耳朵尖,听見了,一個個憋不住哄堂大笑,擠眉弄眼。
同桌陪著的幾位屯里德高望重的長輩,瞧著這兩位往常只能在公社高台上見著的領導,此刻竟毫無架子地跟著陳冬河在這油乎乎的八仙桌上吆五喝六,心里也都暗暗稱奇。
對陳冬河這小子的份量又高看了一眼。
陳大山早早就躲到里屋去了,把兒子孝敬他的好酒預備得妥妥當當。
兩個能盛二十斤的粗陶壇子沉甸甸的。
一個壇口貼著紅紙寫著“鹿血”,一個寫著“虎骨”。
裝得溜滿,壇口用黃泥封得嚴嚴實實。
兒子孝敬他的這些真家伙,夠他跟幾個老哥們就著咸菜疙瘩,抿到入土為安。
老伴管得緊,一天只準他抿二兩過過癮。
更寶貝的是,地窖最深處的幾壇老貨,泡著貨真價實的山老虎腿骨和新鮮割下來還帶血的鹿茸。
酒液早已沉澱成琥珀油光。
那是他預備給兒子將來壯筋骨、傳宗接代的底氣。
整整一大壇子,估摸著夠兒子喝到當爺爺那會兒了。
想到這兒,陳大山蹲在灶膛口,吧嗒著舊煙袋鍋,布滿褶子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灶膛里未熄的余火映得他臉膛微紅。
日頭漸漸墜下山梁,漫天的紅霞也被沉沉的暮色吞沒。
院子里,婚宴的喧囂才漸漸平息下來。
杯盤狼藉,大鐵鍋里的肉湯底子在灶火余溫下咕嘟出小泡,濃郁的葷香混合著散不去的酒氣,在冬夜冷冽的空氣中彌漫、交織、沉澱。
屯里幫忙的婆娘們挽起袖子,露出凍得通紅的手腕,圍聚在臨時砌的幾個大土灶邊上,就著泛著油花的大木盆里的溫水,“嘩啦嘩啦”地清洗堆積如山的粗瓷碗碟和搪瓷盆。
漢子們吆喝著號子,把借來的八仙桌、條凳“ 當 當”地卸了腿,往幾輛套著毛驢的板車上搬運。
剩下的硬菜著實可觀。
大號搪瓷臉盆里堆尖的拆骨肉,油汪汪顫巍巍。
幾大碗梅菜扣肉沒動幾筷子,肥瘦相間裹著黑紅油亮的梅干菜。
大鐵鍋里還剩下小半鍋凝著厚厚一層乳白油皮的濃稠骨頭湯,散發著勾人饞蟲的香氣。
陳冬河大手一揮,沒有絲毫肉疼,大聲吆喝道︰
“二大爺,栓子叔,柱子哥,還有翠花嫂子……都別急著走!”
“剩這麼多好東西,天冷存得住!拿家伙什裝了端回去!給屋里老的嫩的都添點油水!”
幫忙的鄉親們先是一愣,面面相覷,臉上都臊出幾分不好意思。
這年頭,家家肚里都沒多少油星子,這麼多葷腥,實在太金貴了。
“冬子……這……不合適吧?都是實打實帶油水的好菜好肉……”
老支書放下煙袋鍋,第一個開口。
“是啊冬子,留著你們小兩口慢慢吃多好?日子長著呢,甭糟蹋了。”
屯里的會計王滿倉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舊眼鏡片,鏡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反著光。
眾人心里既渴望,又拉不下臉。
包產到戶才開頭一年,政策剛松綁,家家糧囤里的陳糧,緊巴著算,也就將將對付到開春青黃不接。
這還得虧老支書處事公允,分糧時沒讓誰家吃虧。
听說外鄉有些村子,干部心不正,糧食不到臘月就見了底兒,開春就得啃野菜樹皮充饑。
誰不想讓家里牙口磨不動硬實的老人,讓正貪長個兒,餓得慌的娃娃碗里多點油水?
肚里沒油,老人扛不住冬夜的寒氣,娃兒瘦得風吹都能倒。
正說著,新房門簾一掀,新娘子李雪走了出來。
她已換下大紅的嫁衣,穿了件同樣喜氣洋洋的紅底碎花棉襖罩衫。
烏黑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帶著新媳婦特有的紅暈和滿足的喜氣,對著眾人爽朗一笑,聲音清脆利落︰
“爹,叔,嬸兒,都甭外道了!俺家冬子說了分,那就分!他喝得再多,這話也作數!”
“都是一家人,這些菜不分開,擱壞了多可惜?都甭臊臉了,趕緊拿盆拿碗來分分!分完趁著天沒黑透,路上也好走!”
她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腕,一副當家過日子的利落勁兒。
新娘子這一聲脆亮亮的吆喝,像顆定心丸。
大家這才放下心來,樸實的臉上綻開感激又踏實的笑容。
幾個半大小子歡呼一聲,抱著自家帶來的粗陶盆、瓦盆就沖到了堆著剩菜的桌子前。
連那個平日里一個銅錢都恨不能掰兩半花的屯會計王滿倉,也麻溜兒地從懷里掏出磨破了邊角的賬本和半截鉛筆頭︰
“別亂!別擠!按戶頭來,冬子仁義,咱得有規矩!柱子家五口人,先給你們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