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字字泣血的話剛落地,如同滾油鍋里炸進了水。
醫院門口進出的人群腳步紛紛頓住,側目而視。
一些能走動的病人,神色憂慮的家屬被這淒厲到骨子里的哭聲攥住了心腸,不由自主圍攏過來。
當他們看清癱在地上的是個二十出頭,模樣周正的姑娘,此刻卻灰頭土臉哭得肝腸寸斷時,許多人皺起了眉頭,眼中露出同情。
尤其是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眼圈都紅了。
“這都啥時候了?解放多少年了?咋還有當娘的要把親閨女當牲口賣的啊?這不是舊社會地主老財的做派嗎?”
一個提著竹殼暖水瓶、裹著藍布大襟褂子的中年大嬸率先開口,聲音里滿是驚詫和鄙夷。
這話像顆火星子落進干草垛。
“心腸太狠毒了,八成是老糊涂油蒙了心!作孽喲!”
她指著賈老虔婆,對旁邊人搖頭嘆息。
成了!
李紅梅心頭猛地竄起一股熱流。
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撕掉這老虔婆身上那層所謂“為兒好”的遮羞布!
她身子順勢一軟,徹底癱倒在地,像寒風中抖動的樹葉,哀哀切切,聲淚俱下地控訴這二十年如何被當作牛馬使喚、被不成器的哥哥隨意打罵欺辱、被當成搖錢樹一次次攪黃婚事的種種血淚。
她隱去了自己偷錢和唆使馬哥報復的惡行,只將自己塑造成被這個爛根家庭壓榨到絕路的可憐人。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低低的議論嗡嗡作響,很快匯成了一片憤怒的聲浪。
“哎喲,老天爺哎……虎毒還不食子呢!真是作大孽了!”
一個拄著棗木拐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顫巍巍地跺著腳。
“活了大半輩子,頭回見著心腸這般歹毒的親娘!”一個敦厚的中年漢子攥緊了拳頭,臉漲得通紅。
“多俊多懂事的閨女啊……當寶貝還來不及!咋能讓她那不成器的哥哥拖累一輩子?”
“閨女就不是爹娘身上的肉了?!你自個兒也是女人,咋就不知道心疼?!”
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忍不住指著呆愣的賈婆子高聲質問。
無數道鄙夷、厭惡、憤怒的目光,如同長了刺,狠狠扎在賈老虔婆佝僂的脊背上。
賈婆子這才如夢方醒!
渾濁的老眼瞬間充血漲紅,像被踩了尾巴的野貓。
她萬沒想到,這個從小捏在手心里的“賠錢貨”,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扒她的老臉。
一股邪火“噌”地直沖天靈蓋!
她“嗷”地一嗓子,猛地彎腰脫下腳上那只沾滿泥污的破布鞋,掄圓了枯柴般的胳膊,用盡全力朝李紅梅那張可恨的臉狠命抽去。
“我打死你個黑了心肝、爛了腸子的賤貨!千人騎萬人跨的小賤種!敢往老娘頭上扣屎盆子!編排這些瞎話!”
“你巴不得你親哥早點死絕了,你好獨吞那幾間破屋是不是?!”
“你就是個該沉塘的貨!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綁也把你捆上花轎!”
“白眼狼!你摸著良心問問!小時候挨欺負,哪回不是你哥替你出頭?哪回不是頭破血流回來?如今倒恩將仇報!”
她唾沫橫飛,枯瘦指頭幾乎戳到李紅梅的鼻尖。
這些嘶吼,配上她此刻刻薄猙獰的面孔,潑婦般癲狂的姿態和那股撲面而來的汗腥氣……
在已經被同情心充滿的眾人眼中毫無可信度,反而更坐實了她的惡名。
地上的李紅梅微微瑟縮著肩膀,抬起那張被破鞋底狠狠抽過,印著紅痕,沾滿塵土更顯淒楚無助的臉蛋。
她任由大顆大顆絕望的淚珠無聲滾落,洇濕了胸前洗得發白的舊棉襖。
這張淒美哀絕的臉,就是無聲卻最有力的武器。
李紅梅深知此道,演得逼真至極。
賈婆子氣急敗壞還要再罵。報應來得比她想象中更快。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鐵路工裝,膀大腰圓的中年漢子,早已在人群里看得兩眼噴火,一步就跨了出來。
那蒲扇般布滿老繭的大手,裹挾著風聲和滿腔怒火,狠狠一記刮在賈婆子干癟佝僂的後腦勺上。
啪!
一聲悶響。
賈婆子的叫罵聲戛然而止,渾濁的眼珠猛地向外一凸,整個人如同被狂風吹折的朽木樁子,“噗通”一聲軟塌塌地癱倒在地,再也沒了聲響。
兩位公安面無表情,目光平靜地從地上癱倒的賈婆子身上掃過,只當沒看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李家這攤子渾水,他們實在不願多沾。
眼角帶著深刻皺紋、年長些的那位壓低煙嗓,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對還癱在地上的李紅梅說︰
“想在這兒掰扯也行,隨你。但我們估摸著,你佔不著什麼便宜。教唆那個馬哥的事,我們前因後果查了個底掉,抵賴沒用。”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面容更顯嚴肅的那位聲音低沉肅然︰“先跟我們回所里,該錄材料錄材料,把事情說清楚。”
“姑娘家家的名聲要緊,還沒出門子,別在這兒鬧得滿城風雨,到時候更難听。”
兩人對視一眼,眼神里是抹不掉的復雜和無奈。
刁蠻潑婦他們見過不少,狠心的爹娘也常有,可像賈婆子這般視親閨女如仇寇、如貨品的絕無僅有。
偏偏地上這閨女反抗得又太遲,路已經走歪,想回頭也難了。
李紅梅听到那句“查了個底掉”,瞳孔幾不可察地猛然一縮,隨即被更加洶涌的淚水淹沒。
她“撲通”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咚!
一聲悶響,再抬起時,額角已經擦破了皮,沾著灰土滲出血痕。
哭腔帶著劇烈的顫抖︰“兩位同志!青天大老爺!救救我吧!求求你們了!把我帶走吧!那樣的家!那樣的娘!我是真待不下去了!”
“不是被她活活打死,就是被她推進劉麻子的火坑燒死!往後頂著不孝的罵名,我李紅梅認了!認了!”
“總好過被推進那老鰥夫的火坑里永世不得翻身啊!”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決堤般奔涌。
“我就想……堂堂正正做個人!清清白白地活著!將來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安安穩穩過幾天自己的小日子……難道……這就比登天還難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