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老虔婆撲到院長辦公室緊閉的木板門前,“噗通”跪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哭嚎聲撕心裂肺,在空曠陰冷的樓道里撞出 人的回響︰
“青天大老爺院長啊!您行行好吧!菩薩心腸發發慈悲!救救我兒一條小命啊!”
“我兒子小寶他……他還有口氣吶!他要是死在您這醫院里,您這救死扶傷的地方……不也得沾上一身晦氣?”
“求求您了!老婆子我給您磕頭了!磕響頭了!求您大發慈悲!求求您了……”
額頭當真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磕得咚咚悶響,幾下便見了紅。
院長在里面黑著一張臉,听著門外那催命似的哭嚎和悶響,終究還是“吱呀”一聲拉開了沉重的木門。
一張薄薄的,墨跡未干的責任書“啪”地甩到她面前冰冷的地上,像扔下一塊破布。
“簽!”
院長的聲音冷得掉冰碴,沒有絲毫溫度。
“簽完字,摁上手印,手術立馬做。出于人道主義,咱們醫院分文不收,白給你兒子治!”
“治完,立馬給我卷鋪蓋走人!醫院小廟,供不起你這尊瘟神!多留一刻都不行!”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字一頓地迸出這番話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憊。
身為醫者,他無數次告誡自己︰心軟不得,絕不能向這等無賴潑婦低頭。
否則,搞不好就是附骨之疽,後患無窮!
可那雙看透世情,救死扶傷幾十年的渾濁老眼,透過門縫,掠過門外擔架上那潰爛流膿,慘不忍睹的肢體,听著那非人般的斷續慘嚎,終究拗不過懸壺濟世的本能。
到底是條活生生的人命。
如果就這麼在他眼皮子底下活活死掉,他也難免受到良心的譴責。
就這最後一次!
院長心底咬牙立誓,額角青筋隱隱跳動,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簡陋得近乎寒酸的手術做完,已是下午,天色依舊鉛灰陰沉。
李小寶連人帶那張光板床,被兩個護工面無表情地抬出,直接挪到了醫院大門外的寒風中。
院長的意思明白無誤,斬釘截鐵。
走廊,也別再佔著!
趕緊把瘟神送走,免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
主刀醫生跟出來,面無表情地交代,聲音不高不低,像在念判決書︰
“回去將養著吧!天寒地凍,倒不易化膿感染。只是免不了受凍,腿腳發癢刺撓是常事。忍著點。”
“按時換藥,外敷的消炎粉,口服的磺胺片,按我寫的條子去街口藥店抓。”
“藥錢自己想法子。若不遵醫囑……傷口再爛了……發起高燒……那就神仙難救,準備後事吧!”
話點到即止,字字句句透著森然寒意,再無半分醫者的溫情。
賈老虔婆撲在擔架旁,抱著麻藥勁未過,昏睡不醒的兒子,耳朵里嗡嗡亂響,像鑽進了一窩馬蜂。
院長和醫生那些冰冷的話,她只听進去死死的一條——必須找到閨女賣錢!
閨女就是兒子的藥!
沒藥,兒子就得蹬腿!
沒錢,那磺胺片,消炎粉從哪來?
這念頭像沉重的鐵秤砣,死死墜在她心尖上,沉甸甸地墜著她往下落。
醫院沉重的鐵柵欄門在身後“ 當”一聲合攏,隔絕了里面消毒水的味道和隱約的人聲,也像關上了最後一絲希望。
“兒啊……我苦命的兒……”
賈老虔婆枯樹皮般的手顫抖著,撫上兒子腫得發亮,蠟黃如金紙的臉,心頭像被鈍刀子一下下剜肉。
聲音竟透出前所未有的,連她自己都陌生的柔緩。
“你……你先在這兒忍忍……娘……娘這就去尋你妹子!掘地三尺也把她尋來!”
“你妹子要不回來……弄不來錢……你……你這小命……”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渾濁的老淚混著額頭的血漬流下,枯瘦的手指在兒子滾燙的額頭上輕輕拂過,帶著一種扭曲的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
至于親閨女李紅梅?
在她心里,從來都只是個會喘氣的,能換錢的活物,是給兒子續命的藥引子!
她被逼到了懸崖邊,走投無路。
昨日在急診室撒潑打滾、誣陷醫生的事跡,早已像長了翅膀傳遍全院。
人人都知道︰沾上這老婆子,準得被撕掉一層皮,惹一身騷。
那個心軟的實習醫生小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白大褂被扯破,臉上掛了彩。
如今醫院上下,連同病人和家屬,無不避她如蛇蠍,眼神里滿是防備與厭棄,恨不得這對瘟神母子立刻消失。
態度惡劣至此,無奈的院長只能下令將他們強行驅逐出醫院大門。
此刻,她和擔架上的李小寶就像兩塊惹人嫌的垃圾,被遺棄在醫院冰冷的院牆根下。
刺骨的寒風呼嘯著,卷起地上的塵土,直往賈婆子脖頸里鑽,卻絲毫吹不散她眼窩里那份熾熱的偏執。
賈老虔婆枯瘦的身體里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支撐懷里的兒子了。
李小寶渾身滾燙,氣若游絲,那張年輕的臉因高燒痛苦而扭曲變形。
渾濁的老眼不敢眨動一下,緊盯著兒子的面孔,仿佛下一刻就能熄滅。
她甚至沒察覺就在幾步開外,兩個穿著深藍制服的公安,以及她心心念念,視為救命稻草的女兒李紅梅,早已無聲地站在那里多時了。
听到她對著兒子的喃喃低語,兩位公安眼神沉沉地交匯了一下。
之前李紅梅來所里時,那句帶著哭腔的“沒臉見人”,此刻才真正砸進他們心里,品出了里面浸透的苦水和絕望。
誰能料到,那個看似有點算計的李紅梅,竟是從這樣一團爛泥里爬出來的?
攤上賈婆子這樣一個視女兒如草芥的親娘,閨女長了歪心思,似乎……真是一點不奇怪。
這世道,有些烙印,是從根子上刻進骨子里的。
“賠錢貨!什麼,錢沒借著?!”
賈婆子眼角一斜,猛地瞥見了李紅梅的身影。
渾濁的眼珠頓時迸發出狂喜的光,就像個快淹死的人終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然而這狂喜像風里的燭火,听見李紅梅空著手回來,“噗”一聲就給吹熄了,燎原的怒火瞬間燒得她眼珠子發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