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現場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隨即,是一片壓抑不住,倒吸冷氣聲此起彼伏。
緊跟著,是幾聲干嘔。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凝固在那兩條恐怖扭曲的殘腿上。
然後像是約好了似的,猛地轉向旁邊已然呆若木雞,面如土色的賈老虔婆。
剛才那些因為不明真相而泛起的一絲同情和憐憫,瞬間被眼前鐵一般的事實碾碎。
迅速又被洶涌而起的惡心、驚駭和出離的憤怒所取代。
“我的老天爺啊!這……這是人腿?這還能算腿?咋能糟蹋成這樣?骨頭茬子都翻出來了!肉都沒了一大塊!”
“呸!這個狼心狗肺的老虔婆!心肝脾肺都是黑透了吧!自己親兒子傷得快成碎肉了,不想著趕緊讓大夫救命,還想著倒打一耙訛人家醫生?!”
“她閨女是人,人家醫生就不是爹生娘養有人疼的了?”
“操!怪不得剛才那小哥臉都氣成茄子色了!擱誰身上誰不得炸毛?”
“這老婆子惡毒啊!就該直接讓公安銬走,任他進鐵籬笆里好好反省反省!白活了這麼大歲數!”
“老天開眼啊!真特娘的開了眼!為了撒潑放賴,連親兒子命都能當賭注押上去?這還是當娘的嗎?怕不是母老虎變的!”
“報派出所!必須報派出所!把這黑心爛肺的老潑婦抓起來!讓她去大牢里嚎!”
“說的不錯,這種人就應該抓進去吃牢飯,以儆效尤!省得以後還有人敢這樣顛倒黑白,冤枉好人!”
議論聲從最初的驚駭低語,迅速匯聚成一片憤怒的聲浪。
無數道目光像鞭子一樣抽在賈老虔婆身上,恨不得立刻把她揪出去游街示眾。
院長冷冷地看著地上像被抽了筋般癱軟、面如死灰的賈老虔婆,聲音響徹走廊,字字如刀︰
“現在!情況一目了然!各位老少爺們都親眼看清楚了!這種被狼群反復撕咬啃噬造成的重度毀損傷,感染壞死已經到了這個程度!”
“不馬上高位截肢清創保命,感染毒氣一攻心,患者最多活不過一星期!”
“我們醫院,本著治病救人的天職,三番五次派人好言好語告知病情、說明風險、請求家屬配合簽字手術!你這位母親干了什麼?”
“撒潑!打滾!誣陷!恐嚇!威脅!你的所作所為,已經不是在救兒子,是在要你兒子的命!是在砸我們醫院的鍋!”
他重重地搖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再無轉圜余地︰
“現在,你想通了,又想治了?想讓我們拿人命替你承擔潑天的風險?告訴你,晚了!”
“根據規定,本院醫生有權拒絕為惡意污蔑過自己的患者進行高風險手術!”
“醫院,更不能接受你這種毫無廉恥毫無人性的家屬!這責任,我們背不起,這坑,我們填不上!”
他厲聲喝道︰“保安!把住門口!看住他們!現在就去辦出院手續!”
“若敢再無理取鬧,立刻報警,把人扭送到派出所!追究她誣陷誹謗、擾亂公序良俗的責任!”
院長說完,白大褂下擺帶起一股凜冽的風,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賈老虔婆這下是真的嚇傻了,骨頭縫里都透出寒氣。
這縣里的大醫院,不是李家屯村頭的爛泥塘,任她打滾放潑就能由著她性子來的地方。
兒子像攤死肉一樣躺在冰冷的走廊過道推車上,進氣兒越來越弱,眼瞅著就快要不行了。
可醫院態度強硬得像生了根的鐵柱子,死活不管了!
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踢到鐵板,自己搬起石頭砸得自己腳丫子稀爛的恐懼,第一次如此真切而冰冷地攥住了她的心髒。
她膝蓋一軟,“噗通”一聲,不再是假裝,而是徹底癱軟地跪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
對著院長遠去的白大褂背影,發出絕望淒厲的哭嚎。
“院長啊——求求您啊!開開恩吧!老天爺,菩薩,救救我兒子吧!我錯了!我再也不敢鬧了!”
“截……截肢就截肢吧!只要他能活……能喘氣就成啊!求求您了……祖宗……活菩薩……我給你磕響頭了啊……”
然而,那決絕的白大褂背影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得到命令的保安面無表情地圍了上來。
走廊另一邊的陰影里,林大頭帶著幾個林業隊員,一直默默地看著這場荒唐鬧劇的終場。
他叼著快燃盡的手卷煙,那點之前在山上陳冬河說“自有結果”時心里的疑惑,此刻徹底解開了。
撒潑耍賴,總有踢到鐵板的時候。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摁滅了煙頭,招呼身邊同樣面色復雜的隊員︰
“走吧!咱們把人送到醫院門口,也算仁至義盡,對得起身上的綠皮了。後面這糊涂賬,不是咱們該管能管的了。”
一行人從側邊悄然下樓離開,只留下賈老虔婆在冰冷刺骨,散著消毒水味兒的地板上發出絕望的長嚎。
醫院方面經過激烈討論,終究還是網開了一面,沒有真的在嚴寒中將這母子三人直接扔到大街上任其自生自滅。
條件是賈老虔婆必須立即簽下最嚴苛的免責協議和保證書,承諾不再滋事誣陷。
並且,必須立刻想盡一切辦法,湊齊一百二十元的醫療保證金和緊急手術費。
否則立刻辦理出院!
賈老虔婆攥著那張白紙黑字的繳費通知單,像是捏著燒紅的煤塊。
她那雙三角眼再次瞪得溜圓,血絲幾乎要崩裂,聲音尖利得像被踩了脖子的老母雞︰
“啥?!啥……啥玩意兒?!要……要一百二十多塊現錢?!你們這是金鑾殿還是閻羅殿啊?”
“黑店啊!這錢夠俺們一家嚼谷小半年的了!你們就是……就是看我們孤兒寡母沒根沒葉好欺負啊!”
“是你們把他……把他拖成這樣耽擱成這樣的!憑啥……憑啥還問我要這麼多錢?你們得賠錢給我們才對!”
她張嘴就想把這要命的賬單硬生生甩回醫院頭上。
可抬眼就看到旁邊那兩個壯實的保安抱著膀子虎視眈眈,院長那冰冷的眼神隔著玻璃窗射過來,後面的話硬生生噎回了嗓子眼,咕嘟一聲咽了下去。
臉上那點潑辣瞬間又垮了下來,換上了最擅長的搖尾乞憐︰
“院長……好院長……救命菩薩……您行行好!先……先給我苦命的兒子動那救命刀子行不?”
“救人……救人要緊啊!求您了!錢……錢我……我這老婆子就是砸鍋賣鐵,當褲子……當褲子也給您湊上!”
“您就發發慈悲吧!我……我給您……給各位活菩薩磕頭了!”
說著真就要往地上磕。
院長冷漠地轉過身去,連個眼神都欠奉。
保安像鐵塔一樣擋住她去路。
賈老虔婆徹底沒了咒念,她所有的潑勁、賴勁在冰冷現實的催命賬單和兒子奄奄一息的軀體面前,化成了刺骨的絕望。
她把那張仿佛能燙穿手掌的繳費單攥得死緊,捏得變了形,枯瘦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不斷顫抖。
那雙渾濁的三角眼在昏黃的走廊燈光下急速地轉動著,像耗子在尋食窟窿。
最終死死釘在了角落里縮成一團,恨不得把自己藏進牆縫里的女兒李紅梅身上。
她猛地沖過去,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李紅梅一把從冰冷的水泥牆邊薅了出來,死命地拖拽到樓道拐角的雜物堆後面。
這里燈光更暗,陰影更濃。
賈老虔婆那張刻薄干瘦的臉在昏暗光線下扭曲著,宛如厲鬼附身
“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扯著嗓子嚎喪能頂個屁用?李紅梅!老娘把話給你摞這兒!”
“不管你使啥見不得人的法子,是去偷、是去搶、還是去賣!”
“今天晚上,天亮雞叫頭遍之前,這一百二十塊現大洋,必須給我湊齊了送到收費處去!差一分錢,我都饒不了你!”
她猛地湊近女兒慘白的臉,嘴里呼出的腐臭氣噴在李紅梅臉上︰“不然……不然我明兒天一亮就回村,一準兒把你那兩條賤腿拿棒槌敲折,打折骨頭賣爛肉!”
“賣給後屯那個走路都晃、滿嘴黃牙五十好幾的王老鰥夫換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