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只見孔穎達整理了一下衣冠,神情肅穆到了極點。
然後,他對著程處輝,深深地躬身作揖。
那是一個標準到了極致的弟子禮。
“萬萬不可!”
程處輝大驚失色,趕緊伸手去扶。
這叫什麼事兒啊。
兒子給我跪完,老子又來?
你們孔家這是要搞踫瓷兒包年服務嗎?
孔穎達卻執意將這個禮行完。
他直起身,看著程處輝,目光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敬意。
“達者為先,德者為師。”
老人的聲音有些蒼老,卻字字鏗鏘。
“程處輝,當得起老夫一拜。”
他頓了頓,用一種近乎于嘆息的語氣,緩緩開口。
“當稱一聲,先生。”
先生!
這兩個字,比之前的“師公”還要沉重萬倍。
程處輝徹底懵了。
孔穎達沒有理會他的錯愕,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古之聖賢,立身于世,所求不過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
老人的眼中,閃爍著熾熱的光芒。
“程先生以活民百萬之功,立不世之功。”
“以《傳習錄》開萬世之學,立不朽之言。”
“以知行合一之念,立無上之德。”
“立德、立功、立言,先生一人,已然佔盡。”
“如此人物,若非在世聖人,又當是何人?”
先生。
這兩個字砸在程處輝的耳朵里,讓他腦子里嗡的一聲。
整個人都麻了。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位須發皆白的老人,一時間竟忘了該有什麼反應。
孔穎達卻仿佛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整個人的精神氣都松弛下來。
但那份發自內心的敬意,卻愈發濃厚。
“孔祭酒,您這……”
程處輝張了張嘴,感覺舌頭都打了結。
“先生不必過謙。”
孔穎達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轉身,緩步走回窗邊的矮榻,重新坐下,然後對著程處輝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程處輝感覺自己的頭皮還在發麻。
他順著孔穎達的示意,在對面的蒲團上坐下,姿勢都有些僵硬。
“老夫今日,是想向先生請教的。”
孔穎達的聲音將程處輝的思緒拉了回來。
“請教不敢當,咱們……交流,交流。”
程處輝趕緊擺手,姿態放得極低。
孔穎達微微一笑,也不再在這個稱呼上糾纏。
他知道,有些事,做到了,比說出口更重要。
“《傳習錄》老夫已通讀數遍,每讀一遍,便有新的感悟,卻也生出更多疑惑。”
老人的目光落在程處輝身上,充滿了求知的光亮。
“老夫不解,心學既然強調‘心即理’,人人皆可成聖,那還要我等儒生何用?還要朝廷法度何用?”
“若人人憑心而動,天下豈非要大亂?”
這個問題很尖銳,直指心學的核心。
程處輝定了定神,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開口。
“孔祭酒誤會了。”
“心學並非讓人隨心所欲,而是要‘致良知’。”
“良知,是天理,是道義,是每個人心中都存在的善念與準則。只是平日里,被私心雜念所蒙蔽。”
“心學要做的,便是拂去這些蒙蔽,讓良知重現光明。”
“一個真正致了良知的人,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自然會符合天理,符合道義,又怎麼會為禍天下?”
孔穎達靜靜地听著,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
程處輝繼續說道。
“至于儒生與法度,更是不可或缺。”
“儒生當為萬民表率,以自身之德行,教化百姓,引導他們‘致良知’。”
“法度則是底線,是準繩。是用來懲戒那些良知泯滅,不願向善之人的。”
“所以,心學與儒學,與法度,非但不是對立,反而是相輔相成,互為表里。”
書齋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只有窗外的風,吹動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良久,孔穎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喃喃自語,眼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悟。
“是老夫,著相了。”
程處輝見狀,心里也松了口氣。
總算是把這位大佬給忽悠……不對,是給講明白了。
“其實,小子以為,無論是儒學還是心學,都只是萬千學問中的一種。”
程處輝趁熱打鐵,開始拋出自己的私貨。
“學術之道,應當如百花齊放,各有其用,方能真正推動世道進步。”
“百花齊放?”
孔穎達品味著這個新詞,眼中露出好奇。
“不錯。”
程處輝點了點頭。
“比如算學,可以丈量土地,修築水利,計算稅賦。”
“比如醫道,可以救死扶傷,防疫治病。”
“再比如格物之學,可以探究萬物之理,改良工具,提升農產。”
“這些學問,與聖人教誨同等重要,都應該得到重視。”
程處輝侃侃而談。
“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我們或許可以建立一所真正的大學。”
“不再局限于經義,而是分門別類,設立算學、格物、醫學、法學等不同院系。”
“蒙學階段,讓孩子們廣泛涉獵。之後再根據他們的天賦與興趣,進入不同的院系深造。”
“如此,不出二十年,我大唐必將人才濟濟,勝過前朝百倍。”
孔穎達徹底被程處輝描繪的藍圖給鎮住了。
他活了這麼多年,從未听過如此新奇又……振聾發聵的構想。
分科教學?
建立涵蓋百工之學的大學?
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這些……這些學問,先生從何處得來?”
孔穎達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程處輝心中一笑。
總不能說是我從九年義務教育里抄來的吧。
“皆是小子平日里的一些淺薄思考,由心學之理推演而來。”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我們可以先從整理典籍,編纂教材開始,逐步建立起各個學科的體系。”
看著孔穎達那副恨不得立刻投身教育改革事業的模樣,程處輝的嘴角微微上揚。
老先生啊,你只看到了教化萬民,看到了儒學的新生。
可你沒看到,當這些學科真正建立起來,當無數精通算學、格物、營造的專業人才被培養出來。
到時候,就不是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而是“目光所及,皆為唐土”。
這,才是他真正的野心。
……
就在程處輝給孔穎達描繪宏偉藍圖的時候。
國子監,乃至整個長安城的儒林,都炸開了鍋。
孔穎達,當世大儒,孔聖後裔,居然向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行了弟子禮。
這個消息,仿佛一道驚雷,劈在了每一個儒生的頭頂。
“豈有此理!”
“簡直是斯文掃地!我儒家的臉面,都被孔祭酒給丟盡了!”
一間講堂內,數十名儒生捶胸頓足。
“那程處輝不過是仗著一本妖書,蠱惑人心,孔祭酒怎能如此糊涂?”
“沒錯!我等這就去找孔祭酒,讓他收回成命,向天下人謝罪!”
有人振臂高呼,應者雲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