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里潮濕,土腥味比平時重很多。
甦忠亮舉著手電往牆上照,他僵直著身子,垂著的另一只手不自覺地握緊。
劉永健幾乎是脫口而出︰“怎麼會這麼嚴重?”
有經驗的師傅圍在前面,其他人也一起湊過去。
手電光的照射下,傷痕累累的壁畫一覽無遺。
前幾天補好的龜茲樂舞圖殘片正往下掉渣,細小的泥塊落在泥地上。
悄無聲息。
梁薇想伸手去接,一縷冰涼涼的空氣從她的指縫中溜走。
她什麼都接不住。
再往另一邊看,商旅駝隊圖的邊緣也發酥了。
這是一幅原本還算完整的土坯層,此時壁畫的底層泛著一層白花花的鹽霜。
在手電光下,鹽霜微微反光。
刺眼得很。
但更這一幕不止是刺眼,還刺在每個壁畫修復師傅的心上。
酥堿病害是壁畫的老毛病,每次遇潮必定會犯。
甦忠亮輕輕踫了一下掉渣的殘片︰“補的泥層頂不住鹽分膨脹,再等下去,整面牆都得毀。”
梁薇鼻子發酸,轉頭對劉永健說道︰“劉哥,你帶溫度濕度檢測儀了嗎?我們先記一下數據吧。”
“行。”劉永健走到前面,每個位置測三次。
她拿著本子記溫濕度,手抖得筆都握不穩,更顧不上寫的字有多丑了。
那些數字一個賽一個的嚇人,情況不容樂觀。
就在這時,洞窟頂部“ 嚓”響了一聲,幾塊碎石掉下來砸在地上。
大家紛紛讓開,一同仰起頭看。
甦忠亮抬起頭,手電筒光掃過,就見一處岩縫正往下滲水。
岩壁上的泥都泡軟了,像浸泡過牛奶的餅干。
甦忠亮驚聲道︰“不好,頂部滲水!”
他大喊︰“小吳,去拿防水布和繩子!李豪,跟我找東西頂一下!”
小吳抄起一把門口的雨傘,撒腿往研究所跑。
等他扛著防水布和繩子跑回來,甦忠亮和李豪已經用木桿頂住滲水的岩壁。
大量的雨水順著木桿子落到地上,可滲水情況嚴重,還是有少許的雨水順著縫往下流。
眼看要滴到樂舞圖的核心處。
“快,我們把防水布鋪上去!”
甦忠亮指揮著,自己先爬上腳手架接布。
甦師傅年紀大,他爬上腳手架的動作嚇了大家一跳。
劉永健擔心地說道︰“甦師傅,我們來吧。”
“誰不是一樣!趕緊遞過來,廢什麼話!”
腳手架被雨水淋過變得滑溜,甦忠亮剛上去就腳下一滑,身體猛地晃了晃。
梁薇嚇得大喊︰“甦老師!”
還好甦忠亮及時抓住橫桿,才穩住整個人。
甦忠亮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仔細地繼續鋪防水布。
剛固定好繩子,頂部又掉下來幾塊碎石。
“碎石塊還在掉,甦老師您小心一些啊!”
小吳話音剛落,頂上一處岩壁發生松動,差不多板塊磚大小的碎石砸下來,正中甦忠亮的胳膊。
“甦老師!您下來,我來弄。”
他悶哼一聲,卻沒停手︰“快好了。”
咬牙把防水布固定好,確認雨水滴不到壁畫上,他才從腳手架下來。
梁薇包里有一個夾層放著碘伏棒和創口貼。
她沖甦忠亮擠過去,拿手電一瞅。
他的胳膊肉眼可見地紅腫起來,袖口還滲著血絲。
“甦老師,您受傷了!這里交給我們,您回所里處理一下。”
“小傷,沒事。”甦忠亮擺擺手,拉下衣袖發號施令,“先檢查壁畫,別有其他隱患。”
梁薇看著那傷口,之前那些委屈都不算什麼了。
這個古板怪老頭把壁畫看得比自己金貴。
換做是她,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他們從來都不是敵人,而是戰友。
一起並肩作戰的戰友。
梁薇把那些情緒壓下心底,默默跟在甦忠亮的身後,幫他舉著手電。
現有的人員被分為兩兩一組,最後剩下她和甦忠亮,在現在的洞窟里查了半個多小時。
不光樂舞圖和駝隊圖,連角落里的供養人圖都裂了細紋。
“再沒材料來,這些寶貝怕是要毀在這場雨里。陳師傅也是的,材料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能馬虎成這樣!”梁薇抱怨道。
甦忠亮依舊沒什麼大反應,但梁薇知道他只是不善言辭。
心里啊,肯定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著急。
等大家都把洞窟檢查完一遍,回研究所時已經是夜里十點多。
張姐找來醫藥箱給甦忠亮處理傷口。
衣裳上沾著血漬混著雨水黏糊糊的,張姐干脆用剪刀剪開他的袖口。
胳膊上一塊淤青,中間劃傷了道小口子。
皮膚上有些地方沾著干掉的血漬,傷口處因為雨水的緣故還在滲血。
張姐一邊用生理鹽水擦傷口,一邊說︰“甦師傅,您這傷得養著,可不能再用力了。”
“這麼點傷,不處理都能好,別�@鋁恕! br />
甦忠亮嘴上嫌煩,卻乖乖坐著不動。
研究所的電斷兩天了,靠幾支蠟燭照著,微弱的光映著每個人的臉。
無一例外,都在犯愁。
“吃飯吃飯,天大的事情也得先吃飯。”
王主任端來一鍋熱氣騰騰的面片湯,可誰都沒心思吃。
見他們都不動,他扯下桌上的抹布擦擦手︰“怎麼地?一個二個的,還嫌棄不好吃是不是?”
小鄭耷拉著腦袋︰“倒不是嫌棄,就是吃不下。”
“是啊,說句不好听的,我們前段時間加班加點地修復壁畫,一場大雨下來,功夫可能全白費了,哪里還有心思吃啊。”
王主任掃視了一眼屋里。
有的人拿著工具箱收拾,有的人盯著地面發呆,有的人在摳手指……
他們垂著的頭快抵到胸口上,連嘆氣都能耗光他們的力氣似的。
“吃不下也得吃,不吃飽哪里有精力來應對接下來的狀況。一個個的什麼樣子,殘兵敗將啊?跟我打起精神來,這才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雨,怎麼就能吃不下飯了?
今年才來的會擔憂我理解,劉永健,李豪,其他我不一一點名了,你們來克孜爾多久了?難是今年才難的麼?我們哪一年不難?哪一年不是覺得壁畫要守不住了?不是都扛過來了麼。”
王主任的話是有作用的,三兩句就把大家頭上的陰霾清散了些。
他打開櫃子,抱出一摞碗,把鍋里的面往碗里盛︰“我們守著天山腳下的壁畫,今年不是第一年,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年。
以後什麼困難都會遇到,遇到困難就不干了?那我們當初來這里的意義是什麼呢?遇到困難,我們就去解決,吃飽飯 ,才能有力氣去面對哈!來,吃飯!”
大家都沒說話。
王主任抬起滿滿一碗面︰“哪個先來端?”
大家都坐著不動,甦師傅倒是先站起來,接過面碗︰“看來是不餓,餓就吃了。”
“其實我也餓了。”小吳屁顛屁顛跑過去,“主任,我來一碗。”
“我也來!”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小吳一口干了面湯︰“可是甦老師,艾合買提大爺都走兩天了,一點消息都麼得?不會出哪樣事情吧?”
“別瞎想。”甦忠亮喝了口湯,“艾合買提在山里跑了一輩子,比咱們懂應付這天氣。”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但是實際上甦忠亮心里也沒底。
這雨比預想的凶,山里路雜,萬一艾合買提半路遇到突發狀況,可咋整?
他不能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