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孜爾的晨光來得早,金色的光線漫過石窟的石階,新的一天開始了。
    梁薇蹲在宿舍門口刷搪瓷缸。
    阿亞從坡下走上來,手里拿著個舊帆布包,胳膊肘夾著頂花帽。
    梁薇想起昨天的夢,莫名有些心虛。
    “梁老師,早啊。”
    阿亞走到她旁邊,把花帽拿在手里把玩著︰“博物館開文化展,喊我過去。伴手禮區那批維吾爾族花帽,是我前陣子設計的。這個是我做的樣品,我想……送給你。”
    梁薇放下搪瓷缸接過來。
    維吾爾族傳統花帽,帽檐上的纏枝紋都是手工一針一線繡的,藍絲線深淺錯開,帽頂綴的小銀片,晃一下就叮鈴響。
    “你繡的?你一個男孩子還會這個?”
    “男人不可以繡花嗎?”
    梁薇目不轉楮地反復看著花帽︰“當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這手藝,比我修壁畫時描線還細致。”
    阿亞抬眼看她︰“梁老師這是夸我嗎?”
    “嗯,我擅長說對不起和謝謝你,也從不吝嗇對別人的贊美。”梁薇把花帽戴在頭上,“你應該慢慢去習慣。”
    她戴上花帽,很漂亮。
    阿亞勾起嘴角︰“那你喜歡嗎?”
    梁薇晃晃腦袋,鈴鐺叮鈴作響。她笑起來︰“喜歡啊,很好看。”
    “我說我。”
    梁薇腦子里一下子冒出那個令人羞澀的夢。
    她推了阿亞一把︰“趕緊走吧你,路上別耽誤了。”
    阿亞“嗯”了一聲,腳卻沒動︰“還有一會兒,聊會兒天吧。”
    “好啊。”梁薇見時間還早,搬了塊石頭讓他坐。
    他沒坐,轉身對向戈壁,眼楮眺望著遠方︰“其實能去成,挺開心的。今年轉場結束那會兒,我跟我爸說想回手工店,差點吵翻了。”
    “啊?你沒跟他好好說嗎?”
    “準確來說,已經鬧翻了。”
    兩人走到水台旁邊的欄桿前面,阿亞把手扶在欄桿上。
    阿亞說︰“轉場那幾天,天不亮就得起來趕羊,晚上蜷在氈房里,渾身骨頭都散了架。趁我爸喝奶茶的功夫,我說想把奶奶教的刺繡撿起來,用作這次文創設計的靈感。
    結果他把手里的瓷碗‘ 當’往地上一摔,奶茶灑了一地,瓷片濺得到處都是。罵我一個男人就該跟草原上的雄鷹一樣剛硬,而不是手捏繡花針,像個姑娘。我在庫車開手工店,他本來就不同意。”
    阿亞像是又看見當時的樣子︰“他罵我沒出息。說家里幾百只羊等著喂,草場要照看,放著正經日子不過,偏要弄那些‘不能填肚子’的手工活兒。
    我跟他爭,說這些手藝不能丟,傳統文化需要有人來傳承。
    他急了,伸手把我擱在角落的繡繃子拽過來,扔到氈房外。”
    阿亞的爸爸是老牧民,一輩子守著牧場,在他眼里,踏實養羊才是正途。
    梁薇問道︰“你沒跟他動手吧?怎麼說,他也是你爸爸。”
    “沒有。我當時也急了,跟他吵得臉紅脖子粗。他抬手就要打我,我沒躲,就站在那兒看著他。”
    阿亞摸了摸胳膊肘︰“最後他的手沒落下來,氣得渾身抖,指著門喊‘你要敢走,就別認我這個爸’。後來趁他去鄰村幫人剪羊毛,我回了手工店。”
    “你爸爸沒同意你離開草場啊?那……我還以為……”
    梁薇看著他眼底藏不住的委屈,心里軟得發慌。
    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環住他的腰。
    梁薇一米六五,比阿亞矮了整整一個頭。
    她抱著他,腦袋貼在他的胸口。
    梁薇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阿亞,你沒做錯。牧場是你的根,這手藝也是新疆的根。
    你把它撿起來,還能做出新花樣,多有意義。
    等你爸看到這麼多人喜歡你的手工藝品,非遺文創被更多的人看到,總有一天他肯定會明白的。”
    阿亞渾身一僵。
    長這麼大,除了家里的女眷,還從沒被女孩這麼抱過。
    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被風吹得散開,比草原上的格桑花還舒服。
    他抬了抬手,想回抱又不好意思,就那麼僵著身子。
    “謝謝梁老師。”他聲音發緊,耳尖紅了一片,最後看著她的頭頂勾了勾唇。
    等梁薇松開手,他裝作自然地拎起帆布包︰“那我走了,回來給你帶博物館的杏干。”
    “好啊,路上小心。”
    梁薇看著他快步跑下坡,才轉身回屋拿工具。
    今天北區洞窟要測壁畫地仗層,甦忠亮一早就讓她把之前的數據本準備好。
    她現在在甦忠亮甦師傅的手下工作,每一天都過得如履薄冰,生怕做錯一點被甦師傅臭罵。
    北區第9窟里已經架起了檢測儀器,周明遠正拿著圖紙跟技術員交代著什麼。
    見梁薇進來,他朝她招了招手︰“小梁來了,趕緊過來,先看看3號壁的初步檢測數據。”
    梁薇走過去,目光落在壁畫上。
    3號壁是一幅北魏時期的飛天圖,飛天的裙裾用了大量的赭石和石青。
    只是如今顏料層已經出現明顯的起甲,細小的裂紋像干涸的河床,順著畫面蔓延。
    檢測儀器的探頭貼在壁畫上,屏幕上實時顯示著地仗層的厚度和含水率。
    “數據怎麼樣?”梁薇問身邊的技術員李豪。
    李豪皺著眉︰“不太理想。地仗層的平均厚度比預估的薄了0.5厘米,而且含水率超標嚴重,最高的地方達到了18%。”
    周明遠嘆了口氣︰“這還不是最棘手的。你看這里。”
    梁薇湊過頭。
    周明遠指著飛天飄帶下方的一塊區域︰“剛才用超聲波檢測儀掃了一下,發現這一塊地仗層下面有空腔,而且空腔的範圍還不確定。”
    梁薇心里一沉。
    地仗層下方的空腔是壁畫修復中的大忌,一旦空腔擴大,整個地仗層就會失去支撐,顏料層也會隨之大面積脫落。
    那可是大麻煩。
    她湊近壁畫,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那塊區域。
    發現表面的裂隙比其他地方更密集,而且裂隙的走向很不規則,像是從內部向外擴散的。
    “周老師,能不能用內窺鏡深入探測一下空腔的範圍?”梁薇問。
    周明遠搖了搖頭︰“不行。這里的顏料層已經很脆弱了,內窺鏡的探頭需要鑽孔才能伸進去,萬一破壞了顏料層,到時候得不償失。”
    “周老師,甦老師對儀器沒有好感,要不我們先把數據給他,讓他看看怎麼說。”
    “嗯。甦師傅經驗豐富,只能這樣了。”
    就在這時,負責操作雷達探測儀的技術員突然喊了一聲︰“周老師,你們快來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