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薇听到“無理取鬧”四個字,笑了。
她笑自己以前怎麼會覺得顧正杰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也笑自己五年來荒唐的戀愛腦。
更笑顧正杰到現在都沒搞清楚。
他們分手的真正原因,從來都不是因為夏彤。
梁薇不想跟顧正杰在爭辯,直接掛斷電話,再把顧正杰的聯系方式一口氣送進黑名單。
做完這一切,她把手機扔在一邊,重新閉上眼楮。
晚安美好的一天。
一覺醒來,她又可以回到工作室。
和那些古老的壁畫作伴,繼續她的修行。
早上的陽光淺淺地投進石窟,梁薇已經抱著干透的試塊,蹲在原壁前。
正式復制壁畫前先做試塊,是為了正式復制打樣。
得把顏料質感、殘痕形態都校準到和原壁分毫不差,這小塊“樣品”過關了。
等樣品過關以後,復制壁畫工作才能正式開始。
梁薇用指腹反復摸試塊上的鹽斑,那層摻了47窟坡地細土的灰白色,比在工作室調時又暗了些,倒和原壁上被風沙沁透的鹽霜更像了。
她把試塊貼向鹿王左前腿的斷痕,眼楮眯成一條縫︰“邊緣還是太實。”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甦忠亮的工裝蹭過岩壁,帶起細土。
他看起來沒什麼表情。
梁薇在心里糾結著要不要同他說話。
說吧,他不理的話,好尷尬;
不說吧,顯得她很沒有禮貌。
梁薇抬起頭︰“甦老師。”
“嗯。”甦忠亮回了梁薇一個字。
隨即伸出粗糙的食指,在試塊鹽斑邊緣刮了下。
指甲縫里的泥屑落在試塊上,和鹽斑融成了一片。
“加一把砂粒末。克孜爾的鹽霜是脆的,一刮就掉渣,你這又太密。”
梁薇點點頭,從帆布包里掏出小秤。
她把試塊帶回工作室時,小吳正對著原壁畫照片描線稿。
“薇姐,張姐都說可以了。你這是要干嘛?”
“甦師傅說得再加上一把砂粒末。”
“不是吧,你大早上就遇到他啊?那豈不是會影響一整天的心情。”
梁薇白了小吳一眼︰“甦師傅在克孜爾待了這麼多年,能得到他的指導自然是好的。小吳,你的態度不對,得改改。”
“我就是替你委屈。這段時間你為了復制鹿王本生這一幅壁畫,整天整天的蹲在石窟里面。張姐是復制組的負責人,她都說能達到這樣的程度已經很好了。再說,你才來克孜爾多久啊。”
“能把一件事情做得越來越好是好事。尤其是我們做壁畫的,這里差不多,那里差不多,很多妃差不多加起來就是差很多。”
“唉,我知道了薇姐。”小吳咬著鉛筆,嘆了口氣,“梁姐,鹿王右耳那道缺口,歪得一點規律都沒有,我描了三遍都不對。要不,你幫我瞧一眼?”
梁薇放下手里的試塊,拿起小吳的線稿看。
照片里的缺口邊緣是被風沙吹落沙的位置,好幾處細碎的小豁口。
“這個位置我看過,你來看我的筆記。這個下面是有一條細細的墨影的。”
“哪里?”
“這兒,你對著光看,不然看不出來。”梁薇拿出拷貝紙覆在照片上︰“先拓殘痕,再扎孔,原壁怎麼‘傷’的,我們怎麼畫。”
接下來的兩天,梁薇又一頭扎進工作室和石窟。
她把地仗原料的比例改成5.5:2.5:2,麥秸稈剪得更碎。
攪泥時手腕轉得很慢,讓秸稈在泥漿里均勻散開。
之前制作試塊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刷泥層的時間。
這次正式開始,她特意把這個步驟選在清晨。
工作室內濕度降到40%,亞麻布上的泥層刷得極薄。
每刷完一層,就得用指腹按按。
直到感受不到粘膩,才敢刷下一層。
“梁姐,這泥層要等多久啊?”小吳蹲在旁邊,看著畫布上變干的泥印,有些著急。
梁薇掏出濕度計,插入泥層邊緣。
眼楮盯著溫度計一動也不動,等屏幕跳至11%時,她對小吳說︰“刷泥層不是干得越快越好。真求快的話,直接用烘干機不是來得更快?我們要等泥層喝夠水,干得太快反而會裂。”
她想起甦師傅說的“手汗摸出來的準頭”,現在也慢慢摸出點門道。
泥層從濕到干,觸感會從涼軟變成溫硬。
那點恰到好處的溫度,儀器測不出來的。
線稿拓印那天,窟里的土腥味格外濃。
梁薇把拷貝紙覆在原壁鹿王身上,手拿軟炭條輕輕描。
不敢太用力,怕蹭掉原壁的細土。
拓到鹿王斷成三截的前腿時,那條會被忽略的墨線已經看不見了。
她把炭條換成支2H鉛筆,筆尖削得像針尖,沿著殘影的邊緣仔細地勾。
鉛筆痕淡得幾乎看不見,卻把那點痕跡留了下來。
等把拓好的線稿覆在畫布上,用針尖扎孔時,梁薇的眼楮酸得發澀。
每扎一個孔,她就在心里跟著默念。
這里是去年新增的鹽斑。
那里是風蝕了十年的缺口。
尾巴的殘缺是被人為的損壞……
扎到鹿王右耳缺口時,梁薇故意在邊緣多扎了兩個不規則的小孔︰“小吳,你看。”
“來了。”
她指著孔痕︰“原壁的缺口就是這樣沒規矩,這是風沙啃出來的樣子。你做的時候也得注意一下。”
上色是最磨人的活。
梁薇把赭石顏料分了兩碗,一碗加了洞窟土,一碗沒加。
她先在畫布上薄涂第一遍赭石,顏色鮮得有些扎眼。
等干透後,她蘸了點加過洞窟土的顏料,用干筆在鹿王軀干上輕掃,掃過的地方,顏色慢慢沉下去,透出股暗沉的舊意。
畫鹽斑時,梁薇換成支硬毫筆,筆鋒里摻了細砂粒末。
她先在鹽斑邊緣點出細碎的“鹽霜顆粒”,再用濕筆點畫暈開。
讓顏色從邊緣向中心漸淡,像真的從地仗里滲出來一樣。
畫到鹿王背部的月牙形酥堿區時,她停下筆,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無酸塑料包。
這是她從原壁旁收集來的顏料粉末。
她用指尖蘸了點粉末撒在畫布上。
粉末落在未干的顏料上,瞬間融出“粉化脫落”的質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