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最後一塊地仗板挪進陰干室,天色已經擦黑。
梁薇回到宿舍,換下沉甸甸的工裝,活動了下脖子,從抽屜里翻出復讀機。
按下播放鍵,《跨時代》的旋律涌出來,耳機里的鼓點敲著,她想起阿亞把專輯給她的樣子。
那句“我們和好吧”。
像老爺爺愛不釋手的核桃,時不時就得拿起來盤一下。
也不知道,他最近怎麼樣了。
去庫木吐喇遇上家里轉場,他爸爸本就不同意。
他和他爸爸的關系,會不會更僵了?
手機在桌上震動了一下,梁薇拿起來。
屏幕上跳出來姑媽的消息“永遠都別回來了!”
下面還跟著王浩發來的“梁薇,你是死了嗎?沒死就回電話。”
她把兩條消息全選刪除,心里毫無波瀾。
刪完消息,梁薇鬼使神差地調出通訊錄。
手指在“阿亞”的名字上停了很久。
想打電話給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問他和爸爸和好了嗎,還是說自己正在復制47窟的壁畫?
猶豫半天,她按下返回鍵。
重新點開手機相冊,一下一下往下摁。
相冊里有阿亞的一張照片。
他坐在吉普車里側出頭,手沖她伸來,兩指間夾著他的身份證。
他的眼楮直直地看著鏡頭,嘴角噙著笑。
那次做‘安全保障’,她其實按下了快門鍵。
本來打算到研究所就刪掉的,後來一直忘了刪。
梁薇盯著照片看了幾秒,忍不住笑了。
不得不說,這男的確實生得好看。
耳機里的歌剛好唱到“我跨越過時代,如獸般的姿態”。
梁薇把胳膊搭在桌上,半邊臉懶洋洋地枕在手臂上。
手里還握著手機,最終她沒敢給阿亞發消息。
只是對著那張照片,輕輕問了句︰“你那邊的風沙,也這麼大嗎?”
電話響起,梁薇一驚︰他怕不是真的會讀心?
梁薇把手機听筒靠近耳邊︰“喂?”
“梁薇。”
“啊?嗯,是我。”
“嗯呵……”電話那頭輕輕笑了一聲,“我現在在庫車,你最近還好嗎?”
“嗯,挺好的。回到研究所,有水有電挺好。”
阿亞的呼吸聲很輕,安靜了一會兒,他說︰“很抱歉現在才給你電話。牧場這邊,沒信號。”
“哦,沒事啊。你家里的事處理完了嗎?”
“嗯,差不多了。”
“你爸爸沒生氣吧?”
“還好。”阿亞倚靠著汽車,“我忙完這一陣就來找你。”
“嗯,其實你不來也行。因為我也很忙,馬上要到雨季,你知道的。”
“梁老師還真是重事業輕……朋友。”
“那是。”
“行,早點睡,我得趕回牧場。”
“好,路上小心,晚安。”
梁薇掛掉電話。
嗯,有些甜。
進47窟拓稿那天,他們去得特別早。
一進窟里,陰冷和土腥味就沖過來。
梁薇打開調低過亮度的頭戴式手電筒,光柱落在鹿王左前腿的斷痕上。
離上次的照片僅僅才過去幾天,那處殘影又肉眼可見地淡了些。
她舉起相機,先拍‘殘損分布圖’。
小吳跟在她旁邊,給照片上的鹽斑、缺口挨個編號。
她小聲叮囑︰“仔細一點,漏一處,就是丟了一段它活過的證據。”
“知道了薇姐。”
拓到鹿王斷成三截的前腿時,小吳忍不住說︰“薇姐,要不補一筆吧,這麼碎,看著太難受了。”
梁薇搖了頭︰“我們復制的不是‘完美的鹿王’,是‘現在的它’。這些斷痕,是時間留下的印記,我們沒資格改。”
她對著照片上的殘影,一點點描,連斷口處的毛邊都拓得清清楚楚。
晚上修稿時,梁薇把照片導進平板電腦。
在經過專業的軟件處理後,能夠將照片調成灰度模式。
顏料層的疊壓順序清晰可見。
那處斷口下藏著的淡墨,是原畫師留下的痕跡。
不仔細留意的話,很容易被忽略。
“你這軟件真好使。”張姐湊過來,“我當年總把疊壓順序搞混,你這個一目了然的。”
隔壁組的小李來送資料來時,盯著梁薇的拓稿驚嘆︰“梁姐,你這拓稿和原壁畫簡直是一個模子刻的!”
梁薇謙虛地紅著臉︰“還能再好一些的。”
听著大家的夸獎,梁薇心里沒覺得輕松。
壁畫復制要留住的不僅是“形”,還有壁畫里藏著的“時光味”。
這“味”,憑儀器測不出來。
過初稿那天,辦公室里的熱鬧讓梁薇有點不適應。
同事們圍著她的分光光度計,七嘴八舌的夸儀器精準。
她握著儀器,看著屏幕上鹿身顏料的配比數據,心里說不出的慌。
原因是她調顏料時,明明什麼都是計算好的。
按“7分土黃、3分白”一點不差地配好,看上去沒問題。
一動手涂在試塊上,顏色和原壁畫也是一模一樣。
但,還是怪怪的。
“精準是精準,可惜太‘死’了。”
甦忠亮的聲音冷冰冰的。
辦公室的熱鬧一下子消失,全場鴉雀無聲。
梁薇看見老頭站在門口,手背在身後,眼神落在試塊上,帶著審視的鋒芒。
“原壁畫的鹽斑曬了幾十年,白里帶著土澀。”他走進來,手指敲在試塊上,聲響干脆︰“你這顏色太干淨,像剛從顏料盒里倒出來的,沒有日曬雨淋的‘糙勁’,看著就假。”
周明遠見梁薇擰起眉頭,趕緊打圓場︰“甦師傅,小梁用儀器測了樣本,比例沒錯。”
“錯不錯,不是數據說了算!”
甦忠亮打斷他,瞪向梁薇︰“你摸過原壁畫的鹽斑嗎?是脆的,一刮就掉渣,你這顏料涂得太實,沒有那種‘一踫就碎’的脆感。儀器能測成分,測得出這感覺嗎?能測出壁畫疼不疼嗎?”
梁薇攥著畫筆,她想說“我摸過”。
想說她知道鹽斑的脆,知道壁畫的“疼”。
話到嘴邊,成了弱弱的一句︰“我會加細土末,模擬掉渣的質感。”
甦忠亮哼了一聲,丟下一句︰“年輕人,別以為有了機器就能留住壁畫。壁畫的‘真’,在手里,在心里,不在冷冰冰的數據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