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里靜得出奇,翻紙的聲音格外清晰。
做這行的都知道,哪怕是重一點的呼吸,都可能讓崖壁上的細沙往下掉。
所以在對壁畫進行病害修復的時候,壁畫修復師會不由自主地屏氣,盡可能減少呼吸的次數。
梁薇現在的工作是臨摹,自然坐得離壁畫遠一點,但還是下意識地輕吐氣息。
她拿出工具定了定神,開始臨摹︰先小心翼翼勾出線稿,再對著殘缺的蓮花紋,一點點精修弧度。
筆觸輕得像怕弄疼無酸紙。
正午的太陽透過石窟縫隙照進來,窟內溫度漸漸升高,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蒸籠。
梁薇的額頭上開始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從太陽穴順著臉頰往下淌,後背的襯衫也濕透大片,緊緊貼在身上。
她不敢分心。
戈壁的白天短,能工作的光線只有這幾個小時,得抓緊時間。
所謂‘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深刻照進現實。
等石窟里的光線開始變暗,變成暖融融的橘色,周明遠悄悄走過來,敲了敲她的肩,用口型示意“收工了”。
梁薇停下筆。
本能地想揉一揉肩頭,才發現胳膊已經僵住。
也是了。
抬著手沒一點支撐臨摹快四五個小時。
肩頸硬得像被人點了穴,一動就牽扯著後背的肌肉一起痛,也不足為奇。
梁薇看著繪圖本上的臨摹稿,再抬頭看石窟里殘缺的壁畫。
遺憾又涌上來。
如果能多待一會兒就好了。
她還舍不得走。
周明遠看出她眼里的留戀,低聲說道︰“我們要在這里待上一個月,有機會呢,走吧。”
“好,這就來。”
收拾好東西背上身,順著鐵鏈走下崖壁。
往工作站返回,又是兩個小時的路程。
真令人頭疼。
唯一的好處是,傍晚不像早上那麼灼熱了。
回到工作站的土坯房,天已擦黑。
艾合買提大爺從屋外的土灶旁拎來水桶,水是白天提前從幾公里外的取水點挑來存下的,桶底沉著些細沙。
煤油燈被風吹得晃了晃,大爺嫻熟地伸手攏了攏燈芯。
微弱的光立刻穩穩鋪開來,映亮牆角堆著的干柴,也映亮土灶 黑的磚面。
他蹲下身從袋里抓出兩把干胡楊木塞進灶膛,火柴“擦”的一聲點燃,火苗“ 啪”舔上柴火,很快就把鍋底烘得發燙。
“今天耽誤得晚,很多東西沒準備,大家先將就一頓。”
艾合買提大爺回頭沖圍過來的隊員笑,額頭上的皺紋擠成一條條的‘火車路’。
“ 就咸菜吃。灶是我去年冬天砌的,不用電,燒起來快得很。等明天我去渭干河邊上洗洗大鍋,給你們做頓庫車拉條子,放上一兩勺咱們本地的辣皮子,再撒點洋蔥,保證你們能吃兩大碗!”
病害修復組的小吳最是活潑,手里拿著兩根柴火一頓亂揮︰“得 ,跟著艾合買提大爺有飯吃。”
艾合買提大爺樂呵呵地笑,接過小吳手里的兩根柴火︰“趕緊坐著休息,我來就行。”
“哪能呢,我們年輕力壯的,幫您打打下手。”
小吳這麼說,其他人也坐不住了,都湊到灶邊幫(添)忙(亂)。
從城里來的年輕人會燒灶台的不多。
沒人教的話,點著火都成問題。
不趁著現在學點技術,如果艾合買提大爺有事離開石窟,他們就得全員餓肚子。
再說了,他們也不能讓上年紀的艾合買提大爺天天給他們提水做飯啊。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圍過去。
學習做飯這件事情,成了每個壁畫修復師初到庫木吐喇石窟的必修課。
梁薇跟過去。
灶火的溫度烤得她臉頰發燙,心里頭的沉郁卻依然未散。
滿腦子都是37窟里那些殘缺的壁畫。
鍋里的 塊吸了水汽,變得軟乎乎的。
咸菜的咸香飄散在空氣中,小周看起來很餓,率先接過碗,嘴就沒停下來過。
梁薇站在旁邊,握著手里的鐵勺,半天沒動一下。
“丫頭,發啥愣呢?”
艾合買提大爺把盛著 塊的粗瓷盤遞到她面前,盤子邊還沾著點灶灰︰“快吃,明天還得早起去石窟,來回四五個小時的路,不吃飽沒力氣。”
梁薇回過神,雙手接過盤子,拿起 勉強咬了一口。
麥香混著咸菜的咸。
味道不差,可她就是心里空落落的,連嚼東西都沒什麼勁。
“阿亞哥回來啦!”
坐在門口的小周突然喊了一聲。
梁薇看見阿亞提拎著兩個鼓鼓的帆布包走進屋。
“阿亞,快坐下,我去給你拿。”艾合買提大爺看到阿亞,連忙放下手里的盤子。
“大爺跟我客氣什麼,這里不跟我家似的。”
阿亞把帆布包放在牆角,拍拍上面的灰。
周明遠問道︰“阿亞,怎麼回來這麼晚?”
“去收拾了一下帶來的東西。你們要是缺什麼,可以去隔壁看看。藥啊,各種生活用品、工具……都放在隔壁屋。”
阿亞隨手拿起一塊 塞進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艾合買提大叔的 就是香,哎周哥,你是不是從我碗里偷了一塊兒?”
周明遠順手拿起紙團砸向阿亞︰“好好說話啊,誰偷你餅了。”
“周哥偷了,我看到了。”
“小吳,你到底是誰老鄉?”
“嘿嘿嘿。”
屋里氣氛好不融洽。
漂亮姑娘不知什麼時候換了一套淡藍色裙子,她自然地坐在阿亞身邊的空凳子上,把一塊 遞過去︰“阿亞,你要是不夠的話,我這還有,我吃不完。”
“哎~”
“咦~”
起哄聲冒出來,連艾合買提大爺都跟著笑。
“跟周哥開玩笑呢。”阿亞提起身拿水壺,擰開蓋子笑說︰“我吃了兩塊夠撐了。你快吃, 涼了會硬,明天還得走戈壁。”
阿亞提的語氣軟和又坦蕩,起哄聲一下就歇了。
土坯房里的熱鬧又繞回到明天的活兒上。
梁薇坐了片刻,主動起身收拾鍋碗。
艾合買提大爺忙上前阻攔︰“你們工作夠辛苦的,我這把年紀干不了你們的活兒,總得幫著做些後勤的事。丫頭,你放下來。”
梁薇沒松手︰“艾合買提大爺,這碗我來洗,也沒幾個。我洗得很快,幾分鐘就洗完了。”
艾合買提拉著鍋︰“哎呀不要你洗。你去休息,休息去。”
兩人正爭著洗碗,阿亞提從屋里走了出來。
“大爺,您就讓她洗吧。這碗她不洗,怕是今晚睡不著了。”
“這……”艾合買提大爺狐疑地看看梁薇,想了想,不情願地松開手,“那行。”
阿亞提拎起灶上的熱水壺走到梁薇身旁︰“但凡見過殘缺壁畫的人,都會是你這反應。但,很幸運不是嗎?你能做的還有很多,至少能讓更多人看見它的風采,讓它消失得慢些,再慢些……”
梁薇蹲著洗碗,沒作聲。
阿亞提的每一個字都敲在她心上,恰好說到她心坎里。
他見她不說話,也不再開口。
在梁薇身邊蹲下。
她洗好一個碗擱在地上,他便拾起來,在清水里漂過,再放進干淨的桶中。
此刻。
無聲似有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