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王明遠說話,他竟直接伸出手,一把攬住了王明遠的肩膀,那動作自然親熱得仿佛兩人是相識多年的老友,臉上帶著毫不作偽的歉意和歡喜︰
“師弟!哎呀呀,可算是把你盼來了!瞧瞧這事鬧的,為兄本該掃榻相迎,專程等你。誰知一大早這幫人就堵上門來,說是有緊要公務商議,推都推不掉!絮絮叨叨了一上午,淨是些雞毛蒜皮!沒等太久吧?可別怪罪師兄!”
他語速快,聲音洪亮,帶著江南口音的軟糯,卻又透著一股子北方人的爽利,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又順便抱怨了下公務,瞬間拉近了距離。
王明遠被他這熱情感染,心中那點因陌生而產生的拘謹頓時消散大半,連忙道︰“師兄說的哪里話!是師弟來得冒昧,打擾了師兄處理公務才是。”
“哎!這說的什麼話!”季景行用力拍拍他的胳膊,
“什麼打擾不打擾!你來了,天大的公務也得靠邊站!我早就打听清楚了,知道你們書院今日休沐,算準了你今日必來!連廚子我都提前從酒樓請來了家里,就想著好好給你接風洗塵!
誰承想臨了臨了,還是被這幫人攪和了一下!誒,這位壯士是?”他目光轉向王明遠身後的狗娃。
王明遠忙拉過狗娃︰“師兄,這是我佷兒,名喚心恆,小名狗娃。別看他長得壯實,其實今年才十歲(實際八歲快九歲,以後統一都按過年算一歲)。如今也在岳麓書院,在食肆那邊幫工。狗娃,快見過季伯父。”
狗娃因為剛才三叔的師兄喊他壯士,此刻心里本來正美呢,這會被王明遠點醒,趕緊上前,笨拙地拱手,聲音響亮︰“狗娃見過季伯父!”
季景行哈哈一笑,竟伸手摸了摸狗娃的腦袋︰“好小子!竟才十歲,個頭挺高,身材也壯實,看著就機靈!好!好!”
季景行顯然很喜歡狗娃這股精神頭,竟從懷里摸了摸,摸出個小銀錁子,塞到狗娃手里,“拿著!師伯給的見面禮,買糖吃!”
狗娃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王明遠,他都好幾年沒有這般小孩子的待遇了,竟然還能收到見面禮!
王明遠點點頭︰“師兄厚愛,不可推辭,還不謝謝你季伯父。”
狗娃這才接過,喜滋滋地大聲道︰“謝謝季伯父!”
“哈哈,好!走!別在院子站著了,快進屋!進屋說話!”季景行親熱地攬著王明遠的肩膀,又招呼著狗娃,一行人便進了堂屋。
堂屋布置得雅致而不奢靡,桌椅皆是上好的木材,卻款式低調,牆上掛著幾幅山水字畫,透著文氣,角落擺著幾盆蘭草,添了幾分生機。
分賓主落座,早有伶俐的丫鬟奉上香茗。
季景行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這才笑著看向王明遠,目光里滿是欣賞︰“師弟啊,上月你托人送來的那份‘心意’,我可是都收到了。那茯茶,金花璀璨,菌香濃郁,滋味醇厚,實乃茶中上品!還有那些西北的臘肉、土產、柿餅蜜餞……地道的很!我可是好些年沒嘗到這麼正宗的西北風味了!難為你千里迢迢還惦記著師兄,這份心意,師兄領了!”
王明遠忙道︰“師兄喜歡就好。都是些自家和親友作坊產的土儀,不值什麼,唯勝在一點新鮮心意。師兄若不嫌棄,日後師弟返鄉,再給師兄捎來些。”
“不嫌棄!不嫌棄!喜歡得緊!”季景行笑得完全不作偽,“說起來,師父他老人家在信里可是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年紀雖輕,但這氣度沉穩,接人待物周到妥帖,頗有師父當年的風範!好!真好!師父又收了個好徒弟!”
他這話夸得真心實意,王明遠都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師兄過譽了,師弟愚鈍,還需師兄日後多多指點教誨。”
“哎!自家人,不必謙虛!”季景行擺擺手,“你的才學,師父信里說得明白,院試第三,蝗災策論上報天听,又在地動後獻策救災,還得了巡撫和總督大人的嘉獎!甚至還入了定國公他老人家的眼……
這樁樁件件,豈是愚鈍之人能做到的?將來前途必不可限量!師兄我可是羨慕得緊啊!”
他這話說得真誠,帶著提攜後輩的欣慰,毫無嫉妒之意,讓人听著十分舒坦。
王明遠心中溫暖,笑道︰“師兄謬贊了,皆是師父教導有方,師兄坐鎮湘江府,為民請命,更得上官青睞,次次重要巡視都被上官委以重任,我在書院都听過師兄的美名,師兄才是師弟學習的楷模。”
兩人相視一笑,一種同門師兄弟間的默契與親切感油然而生。
“說起來,師父他老人家在長安可好?身子骨還硬朗?上次來信,只說救災辛苦,清減了些,讓我甚是掛念。”師兄又開口提到了師父崔知府。
“師父一切安好,只是前番救災確實辛勞,憔悴了許多。臨行前還再三叮囑我,到了湘江定要代他向師兄問好,說師兄在湘江不易,讓我莫要給師兄添麻煩。”王明遠恭敬回道。
“師父總是這般為我們著想。”季景行嘆了口氣,神色間流露出對師父的真切掛念,“他老人家就是太操勞了,你下次若寫信時,定要替我稟明師父,我在湘江一切順遂,讓他老人家千萬保重身體,莫要過度操勞。”
聊起師父,兩人話題便多了起來。
季景行興致勃勃地講起當年跟隨崔知府求學時的幾件趣事,比如崔知府表面嚴肅實則貪嘴,為了口好吃的能跟廚子磨半天;比如他當年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卻被師父批“華而不實”,憋著氣改了七八遍才過關……說得繪聲繪色,引得王明遠和狗娃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明遠也說了些師父在長安府的近況,以及收自己為徒時的那番“七分做人”的教導。
季景行听得連連點頭,拍著大腿笑︰“是極是極!是師父的風格!這話他當年也沒少念叨我!如今看來,真是至理名言!師弟你能得師父真傳,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說到興頭上,季景行大手一揮,吩咐下人上午膳。
菜肴很快端上,明顯是用了心的。
幾樣湘江本地特色菜,搭配了兩道顯然是照顧王明遠口味的偏北方菜式,還有一盆熱氣騰騰的面條?
“來來來,動筷!知道師弟你是北人,特意讓他做了面條,也不知合不合口味。”季景行熱情地布菜。
王明遠和狗娃也不再客氣,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飯桌上,季景行妙語連珠,時而說說湘江官場的趣聞,時而問問書院授課的情況,氣氛融洽無比。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季景行拍著胸脯,語氣真誠而豪邁︰“師弟!日後在這湘江府地界,但凡遇到任何難處,無論是學業上的疑難,還是生活上的不便,盡管來找師兄!千萬別跟師兄客氣!師兄在這地方經營數年,多少還有幾分薄面,能幫得上忙!咱們師兄弟一體,休戚與共!”
他頓了頓,又帶著幾分促狹的笑意,壓低聲音道︰“當然了,日後等師弟你金榜題名,入了朝堂,官做得比師兄大了,師兄若有什麼難處求到你門上,你可也不能把師兄拒之門外啊!哈哈哈!”
這話雖是玩笑,卻透著無比的親近和信任,也表達了對他的期盼。
王明遠心中感動,知道這位師兄是真心接納了自己。
他鄭重舉杯︰“師兄厚愛,明遠銘記于心。他日若有所成,定不忘師兄今日之情!”
“好!好師弟!干!”季景行高興地舉杯一飲而盡。
飯後,撤去殘席,換上清茶。
兩人又聊了許久,季景行雖已為官,但學問底子還在,甚至將自己當年備考的一些心得經驗傾囊相授,毫無保留,听得王明遠頻頻點頭,獲益匪淺。
不知不覺,日頭西斜,王明遠見時辰不早,起身告辭。
季景行意猶未盡,拉著他的手道︰“今日倉促,未能盡興。師弟下月休沐之時,師兄定親自去書院接你,帶你好好逛逛這湘江府,嘗嘗地道的美食!定要讓師兄我好好盡一盡這地主之誼!”
王明遠笑著應下︰“一定叨擾師兄。”
季景行親自將王明遠和狗娃送出大門,臨別時,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仔細端詳著王明遠的臉,嘿嘿笑了起來,笑得頗有幾分師父崔知府當初的神韻。
王明遠被笑得有些莫名︰“師兄因何發笑?”
季景行捋著短須,搖頭晃腦,語氣帶著幾分得意和調侃︰“仲默啊,今日一見,為兄便認定你是師父的弟子,絕無差錯。你可知為何?”
王明遠疑惑搖頭︰“還請師兄明示。”
季景行哈哈大笑,聲音洪亮︰“明遠啊,你如今這清俊模樣,這通身的氣度風華,簡直和師兄我當年初入仕途時,一般無二的俊朗非凡啊!咱們師父收徒的眼光,向來如此!一看便知是自己人!”
他越說越得意,仿佛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胖乎乎的臉上滿是自豪︰“依我看吶,咱們師徒三人,日後若同朝為官,並肩而立,定是朝堂之上一道亮麗的風景!哈哈哈!”
王明遠︰“……”
他看著師兄那圓潤富態、和師父宛如復制粘貼般的臉龐,再想想師父提及自己年輕時也曾“俊朗不凡”的話語,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強行忍住扶額的沖動,努力維持著表情,含糊地應了一聲︰“師兄……您當年定是比師弟我還要……嗯,更俊朗幾分的。”
季景行聞言,更是得意地放聲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明遠告別了熱情洋溢的大師兄,踏上返回書院的路。
騾車搖晃,師兄季景行的身影早已不見,但那爽朗的笑聲和那句關于“師徒三人風采”的戲言,卻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王明遠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輕聲嘀咕了一句︰“……應該……不會吧?”
走在一旁的狗娃疑惑地抬頭︰“三叔,你說啥不會?”
王明遠回過神來,失笑地搖搖頭︰“沒什麼。走吧,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