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窗外岳麓山的霧氣還沒散盡,王明遠就被一陣 ,外加唉聲嘆氣的聲音給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晨光,差點沒嚇一跳。
只見李昭頂著一頭堪比鳥窩的亂發,兩個眼圈烏黑發青,活像被人揍了兩拳,正直勾勾地坐在他自己個兒的床沿上,眼神發直,嘴里還無意識地念念有詞。
“李兄?你……你這是咋了?”王明遠撐起身子,揉了揉眼楮,“一宿沒睡?”
李昭聞聲,猛地轉過頭,那眼神里的幽怨和恐慌都快溢出來了。
他哭喪著臉,聲音都帶著點飄︰“王兄……我、我完了啊……”
他猛地抓住王明遠的胳膊,“我剛合眼!就剛合眼那麼一會兒!就夢見我爹和我娘!他兩不知道從何處得知我分班的消息,而且夢中竟還得知我考了丙班,連夜就拿著戒尺和雞毛撢子就殺到書院來了!就在這屋里,對我進爹娘混合雙打!那叫一個慘啊!直接就給嚇醒了!再也不敢睡了!”
李昭越說越激動,仿佛那恐怖的場景就在眼前,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你是不知道,夢里我爹那戒尺掄得呼呼生風!我躲都沒處躲!我娘抄著雞毛撢子堵著門口,我出都出不去!一下就給我嚇醒了!再、再也不敢睡了……王兄,你說我這要是真分去了丙班,可咋辦啊?我爹真能打斷我的腿!”
王明遠看著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這李昭,性子跳脫,心思也重,一看就是在家里從小就被管束得極嚴、生怕行差踏錯。
他只得寬慰道︰“李兄,夢都是反的,當不得真。院長昨日也說了,分班只是摸底,讓咱們知不足而後進,並非定終身。就算……就算一時不如意,往後努力趕超便是,伯父伯母定然也是盼你好的。”
“說是這麼說……”李昭耷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可我這心里,還是七上八下!不行不行!王兄,快起來!咱們趕緊去講堂那邊等著看榜!早死早超生!這懸著比死了還難受!”
王明遠也被他這火急火燎的勁兒弄得沒法子,只好匆匆起身洗漱。
兩人簡單吃了早飯,李昭幾乎是拖著王明遠,一路小跑著就往昨日集合的大講堂趕去。
到了地方,才發現他們來得根本不算早。
講堂外的空地上,早已聚了一大片人,全是青衫學子,個個引頸張望,神情焦灼,低聲議論的聲音嗡嗡嗡地匯成一片,那氣氛,甚至比院試放榜時還要緊張幾分。
李昭踮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往前看,嘴里不停嘀咕︰“怎麼還不貼?怎麼還不貼?急死個人了!”
王明遠相對鎮定些,但手心也不自覺地微微沁出點汗。
畢竟,這關系到未來在書院的學習環境和資源,更關系到……面子。
而且自己得柳山長關照,若成績太難看,怕是也說不過去。
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
終于,在一片壓抑的騷動中,一位面容嚴肅、留著山羊胡的教諭,帶著兩名僕役,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教諭手中捧著的那一卷紙上。
教諭面無表情,掃了眾人一眼,也不多話,指揮著僕役將那張決定眾人“命運”的榜單,穩穩地貼在了告示欄上。
人群瞬間朝著告示欄洶涌而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人總算擠到了相對靠前的位置。
榜單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名字後面跟著班級。
王明遠深吸一口氣,定楮看去。
榜單是按成績排名列的,最上面的自然是甲班。
他目光從上往下快速掃過,甲班名單不長,只有十余人,名字都陌生得很。
他心跳微微加速,繼續往下,在乙班名單的中後段,他的目光猛地定格——王明遠!乙班!
看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王明遠心里先是微微一松,總算沒掉到丙班去,沒給柳山長丟太大的人。
但隨即,一股更復雜的情緒涌了上來——只是乙班,中後段?離那甲班,還差著老大一截呢。
柳山長親自引薦,自己卻只考了個乙班中後……這……他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絲慚愧和壓力,感覺有點對不起山長的另眼相看。
他這邊正心思復雜著,旁邊的李昭已經急不可耐地開始在名單里扒拉自己的名字了,嘴里念念有詞︰“沒有沒有……沒有……哎呀!這兒呢!李昭!丙班!啊,怎麼真是丙班啊!”
他猛地抓住王明遠的胳膊,手指頭都在抖,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全是絕望︰“丙……丙班……真是丙班……王兄……我……我完了……我爹他……他真會來的……”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
王明遠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這成績落差確實有點大,只能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胳膊,低聲道︰“李兄,穩住,方才不是說好了,往後努力便是。”
兩人這一個乙班中後,一個丙班的成績,湊在一起,氣氛頓時有點尷尬和沉悶。
正不知該說什麼好,就听前面兩個看著年紀比他們稍長些的學子也在互相打听。
一個瘦高個問旁邊的圓臉同窗︰“誒,張兄,你是何班?”
那圓臉學子嘆了口氣︰“乙班,吊車尾進去的。你呢?”
“巧了,我也是乙班,中間晃蕩。”瘦高個也嘆了口氣,隨即羨慕地望向榜單最頂端,“唉,不知是何等天才,方能躋身甲班啊!那題目如此之難,他們竟能應對自如?”
旁邊另一個剛準備走的學子恰好听到,插話道︰
“兩位兄台怕是有所不知吧?能直接分入甲班的,多半並非我等這般新進秀才。其中許多人,怕是早已參加過一回,甚至兩回鄉試了!
只是或因毫厘之差未中,或為錘煉學問、博取更好名次,才特地來我岳麓進修。人家經義文章不知打磨了多少遍,根基之扎實,遠非我等初出茅廬者可比的。咱們沒必要妄自菲薄,跟那些‘老秀才’比啥?”
“老秀才”三個字雖略帶調侃,卻也道出了部分實情。
這話如同一聲清鐘,瞬間敲醒了沉浸在失落中的王明遠和李昭。
對啊!
甲班那些,很多都是經歷過鄉試戰場洗禮的老將了!自己這些剛中秀才沒多久的“新兵蛋子”,跟他們比摸底考試,吃虧太正常不過了!
李昭原本慘白的臉瞬間回了一點血色,眼楮也亮了些,猛地一拍大腿︰“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茬!他們是考過鄉試的!那能一樣嗎?輸給他們……不丟人!不丟人!”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復念叨著“不丟人”,仿佛這樣就能回家應付老爹的戒尺了。
王明遠也恍然,心底那點因排名靠後而產生的慚愧和壓力頓時減輕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清晰的認知和涌起的斗志。
原來差距在這里,並非自己想象的那般不可逾越。
他轉頭看向李昭,恰好李昭也看了過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情緒——最初的失落和惶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點醒後的清明,以及不甘人後、躍躍欲試的挑戰欲。
“王兄,”李昭深吸一口氣,用力揉了揉臉,似乎想把那副喪氣樣揉掉,“丙班就丙班!小爺我認了!但我就不信,我李宴之追不上去!月考!等著!小爺我指定能升上去!”
王明遠笑了笑,目光也變得堅定起來︰“李兄有此志氣,甚好。甲班乙班,不過起點不同。岳麓月考見真章,你我各自努力,期許他日,更高處相見。”
“對!更高處相見!”李昭重重地點點頭,那股子活潑勁兒似乎又回來了一些,雖然眼底的青黑依舊顯眼。
知道了原委,心氣順了,兩人這才有心思去留意榜上其他信息,找到了各自分班的課舍位置以及授業師長的大名。
記下了自己的信息,兩人擠出依舊擁擠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