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王家小院。
日頭偏西,王金寶坐在堂屋門檻上,嘴里叼著那桿磨得油亮的銅煙袋,吧嗒吧嗒抽著。
煙鍋里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那張溝壑縱橫、卻帶著點笑意的臉。
他今日又去後山祖墳那兒燒了一大堆紙錢。
這次可下了血本,不光和上次一樣有黃紙元寶,這次咬牙又買了四個那描畫得惟妙惟肖的“西域侍女”紙人!
“老祖宗們吶……”王金寶心里頭嘀咕。
“這回可是下了大本錢了!
您幾位在底下可得加把勁,多走動走動!
府試案首咱家三郎都拿下了,這回院試……
嘿嘿,再給咱老王家掙個秀才案首回來!光宗耀祖啊!”
他眯著眼,腦子里已經開始盤算︰要是三郎真中了秀才案首,是給祖墳再添幾塊好石碑?
還是給自家大門換個氣派的匾額?
或者……去跟本家村長大哥說說,給三郎在祠堂里立個名號牌?
不過這個好像有點太招搖了,怕惹人眼紅……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麼多,等真中了再說!
就在他美滋滋地胡思亂想,煙袋鍋子都快燒空了的時候,村口方向猛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噠噠噠噠噠——!”
那聲音又急又響,像擂鼓一樣敲在安靜的村道上,驚得雞飛狗跳。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伸長脖子往院門外看。
只見一匹通體烏黑的馬,像一道黑色的旋風,卷著塵土,直直朝著他家小院沖了過來!
馬背上趴著個人,身子幾乎貼在馬脖子上,跑得飛快!
眨眼功夫,那馬就沖到了院門口。馬上那人猛地一勒韁繩,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差點把背上的人掀下來!
“吁——!吁吁——!”
馬上的人連滾帶爬地翻下馬背,腳一沾地,腿一軟,“噗通”一聲就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色煞白,嘴唇干裂。
王金寶定楮一看,心頭猛地一跳——這不是鎮遠鏢局的陳鏢頭嗎?!
之前二牛娶媳婦,他還跟這漢子喝過酒呢!
人送外號“陳快腿”,走鏢腳程最快,性子也最急!
“陳……陳鏢頭?你這是……”王金寶心里咯 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了他。
陳鏢頭喘得肺管子都要炸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試了兩次都沒成功,只能癱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指著王金寶,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似的嘶啞聲音︰
“王……王家大哥!快……快……你家三小子……院試……院試場上……染了急癥……醫館說……人不行了!快……快去府城……見……見最後一面啊!!!”
最後那幾個字,像炸雷一樣在王金寶耳邊轟響!
“什麼?!”
王金寶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瞬間一黑,手里的煙袋鍋子“ 當”一聲掉在地上,火星子濺了一地。
三郎……急癥?不行了?最後一面?!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手腳冰涼,渾身的血都好像沖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淨淨!
他猛地想起自己和大兒子約定好的,這些日子偷偷摸摸燒的那些紙錢、那些“西域侍女”……難道……難道是惹怒了老天爺?
還是底下的祖宗送錯了禮,得罪了底下哪個大官的正房太太,人家要拿他兒子的命來抵?!
“我的兒啊——!”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哭嚎猛地從堂屋里炸響!
是趙氏!
她剛收拾完灶房出來,正好听見陳鏢頭那最後一句“見最後一面”,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似的,眼前一黑,直挺挺就往後倒去!
“娘!”
“孩他娘!”
院子里瞬間炸了鍋!
離得最近的大嫂劉氏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扶,差點被帶倒,虎妞和狗娃也臉色慘白的趕緊上前去扶。
“我操他姥姥的,什麼狗屁庸醫!!”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蓋過了所有哭聲!
只見王二牛像頭發瘋的公牛,紅著眼楮從隔壁殺豬的土坯院子里沖出來!
他手里赫然攥著一把寒光閃閃、刃口磨得飛快的厚背殺豬刀!
那刀是剛才用來分解豬肉的,此刻被他拎在手里,殺氣騰騰!
“敢害我三弟!老子剁了他喂狗!!”
王二牛脖子上青筋暴跳,怒吼著就要往院門外沖!那架勢,活脫脫一尊煞神!
剛出月子、懷里還抱著小嬰兒的二嫂錢彩鳳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許多,抱著孩子就撲上去死死拽住王二牛的胳膊︰
“二牛!二牛你冷靜點!別沖動!先問清楚啊!”
可王二牛那身板,發起狂來哪是她能攔住的?眼看就要被他拖著沖出院子!
“狗東西!給老子站住!!”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猛地響起!是王金寶!
他剛才也被那噩耗震懵了,此刻看到家里亂成一鍋粥,老二還拎著刀要殺人,一股邪火“噌”地沖上腦門!
他幾步沖過去,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巴掌拍在王二牛的後腦勺上,力道之大,拍得王二牛一個趔趄趄,差點栽倒!
“爹!”王二牛捂著腦袋,紅著眼楮瞪著他爹。
“瞪什麼瞪!”王金寶眼珠子也紅了,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凶狠,
“府城在東南!你他娘的往西邊沖個屁!給老子滾回來!”
王二牛被他爹吼得一哆嗦,看看手里的刀,又看看東南方向,這才意識到自己氣昏了頭跑錯了方向,黝黑的臉漲得通紅,喘著粗氣,但還是死死攥著刀把。
王金寶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看了一眼地上癱著的陳鏢頭,又看了一眼被劉氏和虎妞狗娃圍著、還在昏迷中掉眼淚的趙氏,再看看殺氣騰騰的二兒子和抱著剛滿月小孫子的二兒媳,心一橫,啞著嗓子吼道︰
“都別嚎了!听我說!”
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壓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老二家的!”
王金寶指著錢彩鳳,“你在家!看好娃娃和家里!我等會去和村長三哥家打好招呼,讓他們來幫襯你!家里這幾日就交給你!”
錢彩鳳含著淚,用力點頭︰“爹,你放心!”
“其他人!”王金寶目光掃過劉氏、虎妞、狗娃、王二牛,“有一個算一個!麻溜的!收拾東西!干糧!水!衣服!半刻鐘!院子集合!跟我去府城!”
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像定海神針一樣穩住了慌亂的人心。
“老大媳婦!去灶房!有多少烙餅饃饃全裝上!咸菜疙瘩!水囊灌滿!”
“虎妞!去打點水給你娘擦擦,掐下人中,看看能不能醒,不醒就等會背著一起去鎮上!快!”
“老二!把你那破刀給老子扔屋里去!換身利索衣裳!再敢拎刀,老子先打斷你的腿!”
…………
王金寶一條條命令砸下來,又快又急。
家里的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動了起來。
劉氏抹了把眼淚,一頭扎進灶房。
虎妞和狗娃也顧不上哭了,虎妞跌跌撞撞跑去給娘擦洗,狗娃則進屋收拾東西。
王二牛梗著脖子,最終還是把殺豬刀“ 當”一聲扔回屋里,悶頭去收拾。
王金寶自己則快步走到陳鏢頭跟前,蹲下身,用力把他扶起來︰
“陳兄弟,大恩不言謝!你先在我家歇著,喝口水緩緩!”
陳鏢頭累得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虛弱地點點頭。
不到十分鐘,王家門口就聚齊了人。
王金寶背著一個鼓囊囊的粗布褡褳褳,里面塞滿了干糧和銀子。
劉氏挎著個大包袱,里面是烙餅和咸菜,手里還提著幾個裝滿水的大葫蘆。
狗娃背著衣物包袱,虎妞則扶著已經醒來的母親趙氏,兩人眼里還帶著淚花,但沒再哭出聲。
王二牛換了一身半舊的短打,空著手,但眼神凶狠,拳頭捏得咯咯響。
王金寶最後看了一眼屋里抱著小孫子、一臉擔憂的錢彩鳳,狠狠心,一揮手︰“走!”
一家人急匆匆趕到鎮上,雇了輛最快的馬車,多加了錢,車夫一揚鞭子,車輪滾滾,朝著府城方向疾馳而去。
車廂里,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暮色四合,官道兩旁的田野和村莊都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陰影里。
騾車顛簸得厲害,車廂板發出吱呀呀的呻吟。
王金寶靠著車廂壁,閉著眼,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
煙霧繚繞中,他黝黑的臉膛顯得更加晦暗。
他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陳鏢頭那句“見最後一面”,有關三郎的記憶畫面也不停的在腦中劃過︰
他半夜抱著瘦瘦小小的三郎冒著寒冬去敲郎中門的場景、陪著六歲的三郎去蒙學拜師的路上,三郎說長大了有出息了要給他買酒買新煙袋、三郎感念他的辛苦讓他顧惜和身體……
這一樁樁、一件件,讓這個鐵塔般的老漢鼻頭一陣陣發酸。
腦中的畫面最後定格在祖墳前燒掉的那堆紙錢和“西域侍女”上。
“唉……”
一聲沉重的嘆息從他喉嚨里滾出來,帶著無盡的悔恨和苦澀。
他狠狠吸了口煙,嗆得自己直咳嗽,心里頭那點念想徹底斷了︰
“改換門楣……光宗耀祖……都是狗屁!
都是老子著相了!
三郎的命……比啥都金貴!
以後……這紙,老子再也不燒了!
祖宗們……你們要是真有靈,就保佑我兒這回……平平安安吧……”
他旁邊傳來趙氏低低的啜泣聲,她醒了,但整個人卻像是被抽走了魂兒,靠在虎妞身上,眼淚無聲地往下淌,嘴里反復念叨著︰
“我的三郎……我的兒啊……娘早說了……咱家現在吃喝不愁……不用他再那麼努力了……咱不考了……啥功名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她的聲音又輕又飄,像一根根針,扎在每個人的心上。
虎妞緊緊挨著母親,手死死抓著母親的衣角,臉上糊滿了眼淚鼻涕,也跟著小聲抽噎︰
“三哥……三哥……”
她心里那個對她頂頂好,會給她留好吃的、給她帶糖、教她認字、笑起來最好看的三哥,難道真的……沒了嗎?
她完全不敢想。
狗娃坐在另一邊,小臉繃得緊緊的,眼楮瞪得溜圓,看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模糊樹影,嘴里不停地小聲念叨︰
“老天爺……土地公公……觀音菩薩……斗戰勝佛孫悟空……西天如來佛祖……求求你們了……只要讓三叔沒事……我狗娃以後……以後每頓飯……只吃一碗!
不!半碗也行!我說話算話!求求你們了……”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神仙都求了個遍,許下了對他來說最“狠”的誓言。
王二牛坐在車廂最外面,背挺得筆直,像塊冰冷的石頭。
他一聲不吭,只是低著頭,兩只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膝蓋上的褲子布料,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把殺豬刀是沒帶,可他心里那把火,燒得更旺了。
要是三弟真有個好歹……他非得把那狗屁庸醫撕碎了喂狗不可!誰也攔不住!
劉氏一手攬著婆婆,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亂成一團麻。
她想起以前自己嫌三郎病秧子、費錢,背地里沒少說難听話……難道……難道是讓老天爺听去了?
老天爺啊,那些都是渾話!
您可千萬別當真啊!
求求您了,放過三郎吧!
只要三郎能好,我……我劉翠花願意少活十年!
不,二十年也行!
這個家……沒了他可怎麼過啊……
車廂里沒人說話,只有車輪碾過土路的單調聲響,家人壓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