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和吳健彰沒打照面。
一艘船往顛地洋行去,另一艘往怡和洋行去。
水面上的風帶著潮氣,吹得船篷微微晃,兩船擦著邊駛過,誰也沒注意誰。
珍妮一大早就從胡三那兒得了消息——押送陳林的官船翻了,陳林下落不明。
她手里的咖啡杯“ 當”一聲撞在碟子上,褐色的液體濺出來,燙了手也沒察覺。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天都要塌了,眼前陣陣發黑。
從小,顛地先生就教她︰不要對任何人有憐憫心。想把家族生意做大,就得有顆鐵做的心髒。除了利益,沒什麼能打動自己。
一開始,她的確只看中陳林的能力。
故意接近,刻意示好,甚至說出自己的身世,裝出可憐的樣子,再用容貌勾他的同情心,想讓他死心塌地幫自己。
這套路在這個時代,幾乎沒破綻。
可她不知道,陳林曾被“撈女”傷得有多深。
這種伎倆,他再熟悉不過。
即便如此,陳林還是幫了她——幫她解決了生絲危機。
陳林是她見過的,能力最強的華人。
可為什麼,听到他失蹤的消息,心里會這麼難受?
珍妮站在顛地洋行的臨時辦公樓外,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工地。
那棟大樓的外牆已經砌好,工匠們正拿著刷子粉刷水泥,牆角堆著剛到的瓷磚,青灰色的,透著光。
再過些日子,這些瓷磚會貼滿外牆,配上樓上的中式閣樓,雕梁畫棟的,該多好看。
可這些,陳林怕是看不到了。
“珍妮小姐。”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珍妮猛地轉頭,雙腳像不听使喚似的,朝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
下一秒,她一把抱住了來人——是陳林。
這下輪到陳林尷尬了。
雙手懸在半空,不知道該放哪兒。
懷里的人軟軟的,帶著淡淡的香水味。
這該死的雙手啊,怎麼動不了了。
他心里掙扎了幾秒,最終還是輕輕推開她,往後退了一步。
珍妮低下頭,臉頰緋紅,手指絞著裙擺,也覺得尷尬。
剛才那一下,太沖動了。
“好久不見。”她小聲說,聲音還有點發顫。
“嗯嗯,是挺久的。”陳林點點頭,眼神飄向別處。
其實昨天在江面上,他們隔著甲板還見過一面,只是沒說到話。
“你回來了,生絲的事情就能繼續了。”珍妮趕緊轉移話題,語氣盡量平靜,想緩解尷尬。
“嗯,顧老板講信用,過幾天會派人送貨來,讓詹姆斯準備好貨款就行。”
陳林順著她的話往下說,語氣也輕松了些。
“謝謝你去救我。”沉默了幾秒,陳林突然小聲開口,眼神里帶著幾分真誠。
“不用謝,都是合信先生在幫忙,你該謝他。”珍妮搖搖頭,聲音輕了些,“而且我們終究沒幫上什麼。”
“杰克?”就在這時,愛爾蘭大漢詹姆斯從洋行里走出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陳林,臉上瞬間綻開笑容,嗓門大得能嚇飛麻雀。
“詹姆斯,你好。”陳林轉頭,臉上露出禮貌的笑。
“你回來了!真是太棒了!”詹姆斯快步沖過來,一把將陳林抱住,手臂用力,差點把陳林從地上拎起來。
陳林被勒得悶哼一聲,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松手。
既然踫到了詹姆斯,陳林只好跟著上樓,去見顛地先生。
奇怪的是,顛地先生壓根沒提昨天的事,只是簡單交代了幾句生絲的工作,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
從臨時辦公樓出來,陳林直奔工地——剛才他把利賓安置在了這兒。
不過他不是來找利賓的。
工棚里,胡三泡好了茶水,青花瓷杯擺得整整齊齊。
韓忠信、孫寶山、李雲山三個人坐在長凳上,見陳林進來,立刻站起身。
“東家,您讓俺們找的人都齊了。”韓忠信先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匯報的鄭重,“工地這邊有五百多工人,您家那邊留了兩百人。地已經圈好了,胡三讓詹姆斯先生找租界官員確認過界限……就是您家的宅基地,有點小。”
招人和重建陳宅的事,是陳林之前交代的。
這三個人是建築公司的發起人,自然擔起了主要任務。
韓忠信心思活絡,管公司運營;孫寶山是木工出身,懂技術,負責招工匠;李雲山膀大腰圓,力氣大,管普通工人,方便以力服人。
從韓忠信的話來看,這三人配合得還不錯。
“租界以洋涇 為界,北邊歸洋人管, 南還是華界。”陳林指了指工地後面的方向,語氣篤定,“老韓,你去把後面的河 濕地買下來,我家的房子往那邊擴。”
他知道,後世的上海灘早沒了洋涇 ,取而代之的是延安東路。
這條水 ,早晚要被填了。韓忠信卻皺起眉,一臉為難︰“東家,往水 擴?這房子該怎麼建啊?”
陳林指了指旁邊的鋼筋混凝土大樓,笑著解釋︰“你們忘了?咱們有水泥和鋼筋。只要在水 里插鐵筒,把水和淤泥抽干,再打地基……”
話沒說完,韓忠信三人就明白了。
眼楮一亮,臉上的為難全沒了。
陳林昨晚跟翟老摳商量好了,讓他找幾個可靠的掌櫃來,幫韓忠信他們搭公司框架。
再過些日子,滬上第一建築公司就能在租界掛牌,成為第一個專業承建公司。
有顛地洋行這棟大樓當活招牌,還愁沒生意做?
忙完公司的事,陳林帶上利賓,從實驗室拿了提前準備好的禮物,往領事館去。
合信牧師在書房。
房間不大,靠牆的書架堆得滿滿當當,全是書,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書頁上投下光斑。
利賓一進門,目光就被書架勾住了,腳步都慢了半拍。
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書。
“杰克?”合信看到陳林,眼楮里滿是驚訝。
昨天他親眼看到陳林被官差帶走,還以為凶多吉少。
“合信先生,謝謝您昨天去救我。”陳林把手里的木盒遞過去,語氣真誠。
合信的目光落在木盒上,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個精致的陶瓶,白瓷描金,很是好看。
“這是?”他不在意禮物本身,更好奇瓶子里裝的是什麼。
利賓也湊過來看,眼神里滿是好奇。
陳林拿起一個陶瓶,打開塞子,倒出兩粒黃色的藥丸,放在手心。
“合信先生,我知道您是出色的醫生,還有自己的醫院。這是能治療心絞痛的藥丸,對心髒類疾病特別有效。”
這其實是用稀釋的硝酸甘油做的藥丸。
他知道,硝酸甘油要兩年後才會被意大利化學家阿斯卡尼奧?甦布雷羅合成,而且那家伙還被炸傷了臉;再過二十年,諾貝爾會讓它變穩定,發明無煙火藥;至于用來治病,那得是四十年後的事了。
而現在的西方醫生,對心絞痛根本沒轍。
果然,合信的眼楮瞬間亮了。
他往前湊了湊,語氣急切︰“這藥……經過驗證了嗎?”
“是從一個老道士那兒買的,他用了幾十年,效果很好。”陳林編了個理由,語氣很肯定。
合信心里一陣激動。
歐洲人愛吃高熱量的東西,得冠心病、心絞痛的人多,還大多是有錢人。
這藥要是真有用,價格能堪比黃金。
“這藥是用什麼做的?”他追問,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陳林搖搖頭,故意露出為難的樣子︰“那老道不肯說,只知道味道特別苦。”
“能穩定供應嗎?”合信又問,眼神里滿是期待。
“應該沒問題。”陳林點頭,語氣篤定。
一旁的利賓听得雲里霧里。
他覺得陳林說的“老道士”八成是編的——他從小愛看志怪小說,里面總用“老道士”當借口,什麼解釋不清的,都推給老道士。反正老道士來無影去無蹤,沒法印證。
“哦,對了,合信先生,給您介紹個人。”陳林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拉過利賓,笑著介紹,“這位是利賓,學貫中西的學者,我跟您提過的。”
“合信先生,您好。”利賓趕緊開口,說的是帶著甦州口音的英語,雖然有點生硬,但很清楚。
合信伸手跟他握了握,兩人一聊起學術,就停不下來。
從西方的物理學到東方的儒學,話題一個接一個。
陳林站在旁邊,倒成了陪襯。
其實他今天帶利賓來,有兩個目的︰一是啟動書局的事,有了書局,就能聚集一批學通中西的讀書人,這些人會是他的文士班底;二是通過合信,把硝酸甘油片賣出去。
賣藥只是第一步。
這藥是真的有用,能跟合信建立信任,還能讓他打開“東藥西輸”的渠道。
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幫西方人治冠心病——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