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垂著頭,肩膀垮成一團,指尖無意識絞著裙擺,連平日里亮得像星星一般的眼楮,此刻也蒙著層灰,滿是沮喪。
合信牧師站在她身側,指尖輕輕敲了敲船舷,聲音沉緩卻透著篤定︰“沒關系。回頭我讓巴富爾先生聯系他們的道台——清國人的規矩,官小的,從來怕官大的。”
珍妮抬了抬眼,長睫毛顫了顫,才緩緩點了點頭,指尖的力道卻沒松。
“合信先生,”她往前湊了半步,語氣里帶著懇求,眼神緊緊鎖著合信,“您一定要救救杰克。他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絕不會做殺人的事。”
合信牧師頷首,掌心按在胸口,語氣鄭重︰“嗯,放心吧。只要有租界的規矩在,不會讓他受委屈。”
巡邏艇的蒸汽機“突突”聲弱了下去,最後只剩零星的余響。他們雖借來了艇,可駐軍壓根沒授權協助——光靠詹姆斯一個人,顯然扛不住那些端著鳥銃的清國兵丁。
官船底艙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陳林蜷在角落,沒人跟他說話,連呼吸聲都顯得格外突兀。
時間像被揉成了一團亂麻,只有船底“嘩嘩”的水流聲,順著木板縫鑽進來,敲著耳膜。
不知熬了多久,“咚——咚——”
船底突然傳來悶響,一下接一下,像有東西在水里撞。
緊接著,木板縫里開始滲水,水珠順著艙壁往下滑,很快聚成了細流。出水點越來越多,“滴答”聲變成了“嘩啦”聲,兵丁們踩著水沖進來,拿著破布、木板往縫里堵,可水還是越涌越快。
沒一會兒,水就漫過了陳林的半個身子,冰涼的河水順著衣領往懷里鑽。
兵丁們忙著堵水,沒人顧得上陳林。
他雙手被枷鎖鎖著,手腕磨得生疼,只能蜷著腿,一點一點往艙口挪。
“水下有人。”不知道哪個兵丁叫道。
接著甲板上響起“砰!砰!砰!”的射擊聲,可是就響了這三兩下,便沒了動靜。
秦少柏的驚呼聲從甲板上傳來,接著是“撲通”的落水聲。
他帶著手下棄船逃走了。
至于陳林,此刻誰還顧得上?
他好不容易挪到艙口,剛要伸手撐住邊緣,目光卻頓住了——手上的木枷鎖,竟比艙口還寬。
這夾板是在船艙里戴上的,分開時能拿進來,合在一起,竟成了攔路的坎。
“媽的!誰說大清官府都是飯桶?這些人精得很!”陳林心里暗罵,手腕使勁掙了掙,枷鎖紋絲不動。
他卯足力氣,往船艙壁上撞去,“咚”的一聲悶響,夾板沒碎,倒震得他胳膊發麻。這東西是硬木做的,又重又結實,根本撞不開。
水流還在往里涌,官船開始往一側傾斜,木板“嘎吱嘎吱”響,像是隨時要散架。
終于,“嘩啦”一聲巨響,船身徹底傾覆,冰冷的河水瞬間灌滿船艙,裹著陳林往水里沉。
他閉著眼,只覺得刺骨的冷——像極了穿越時候,同樣的黃浦江,一樣的冰冷,一樣的絕望。
模糊間,有雙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帶著點力氣,把他往水面拖。
……
“哥!快來看!他醒了!”
清脆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像剛剝殼的豆子,脆生生的。
陳林費力地睜開眼,光線有些刺眼,他眯了眯,才看清眼前的人——穿靛藍色短褂的少女,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濕漉漉的頭發高高束在腦後,露出修長的側臉和圓潤的下巴,眼楮亮得像湖水里的光。
接著,一個漢子走了過來。國字臉,皮膚黝黑,肩膀寬得像門板,站在那里,透著股沉穩勁兒。
“你是陳林?”漢子開口,聲音低沉,帶著點沙啞。
陳林瞥見他光溜溜的腦門,心里松了口氣——沒穿回去,還是在大清。他虛弱地點了點頭,喉嚨干得發疼,說不出話。
“我是周立春,小刀會青浦分會的會首。”漢子報了名號,語氣沒什麼波瀾。
沒等陳林回應,束發的少女就湊了過來,嘴角翹著︰“我是周秀英。”她指了指周立春,眼楮彎成了月牙,“他是我哥。”
笑的時候,她嘴里露出一對小虎牙,配上臉頰的酒窩,看著格外可愛。
“多……多謝相救。”陳林費了老大勁,才擠出這幾個字,聲音沙啞。
“哎,不用謝!”周秀英擺了擺手,眼里帶著點狡黠,“這個人情,我會找麗華姐姐討回來的。”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對了,剛才是我從船艙里把你拖出來的,凍死我了!”
陳林沖她點了點頭,心里一暖——這份恩情,他記下了。
沒想到自己布的兩道後手都沒起效,最後倒是被一群剛認識的“泥腿子”救了。
果然,仗義每多屠狗輩。
就在這時,門簾被掀開,一個穿灰色短褂的婦人端著碗熱粥走進來,碗沿冒著白氣,香味順著熱氣飄過來。
“淑嫻,給我吧。”周立春上前一步,從婦人手里接過湯碗。看這模樣,婦人該是他的妻子。
周秀英又湊了過來,拉了拉周立春的袖子︰“我來吧!阿哥,你跟嫂子去忙——不是說今晚要把人送回去嗎?”
周立春點頭,把湯碗遞給她︰“好。你照顧他,等他恢復點力氣,咱們就出發。”
“這麼快就送?這小伙子身子骨虛,能扛住嗎?”婦人皺著眉,目光落在陳林身上,滿是擔憂。
周立春嘆了口氣,語氣無奈︰“秦少柏不傻,他肯定第一個想到咱們。明天一準派人來船幫搜查,晚了就麻煩了。”
“那咱們去清理下痕跡,”婦人接過話,心思細得很,“參與的幾個兄弟,先讓他們出去避避風頭。”
周立春很听老婆的話,沖陳林點了點頭,便跟著婦人走出了屋。
周立春走後,周秀英端著粥碗湊到床邊,用勺子舀了勺魚粥,吹了吹,才送到陳林嘴邊︰“慢點喝,還熱著呢。”
熱氣從碗口飄起,籠在她小麥色的臉頰上,朦朦朧朧的。
陳林張嘴喝下,溫熱的粥滑進喉嚨,暖得他身子都松了些。喝了幾口,他才有力氣開口,聲音輕了些︰“我現在在哪里?”
“澱山湖呀!”周秀英眨了眨眼,語氣輕松,“放心,朝廷的鷹犬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兒。”
澱山湖?
陳林前世就對這里很熟悉。
只是現在的澱山湖,跟後世不一樣——水網縱橫,湖邊全是蘆葦蕩和沼澤地,面積比後世大了不少。
而且這里是滬上往浙江、甦南運貨的水上要道,周立春能在這里立住腳,可見本事不小。
周秀英話多,又沒什麼防備,跟陳林聊了幾句,就把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陳林听著,心里暗驚——小刀會的勢力,比他想的還要大。
“對了!”周秀英突然湊近,眼楮亮晶晶的,像發現了什麼新鮮事,“听說麗華姐喜歡你,是不是真的?”
陳林被問得一愣,臉頰竟有些發燙,支支吾吾道︰“我跟麗華……就是好朋友。”
“哦?”周秀英拖長了語調,眼里滿是不信,卻沒再追問。
陳林趕緊岔開話題︰“秀英,你的水性很好吧?”
“那是自然!”周秀英立刻揚起下巴,一臉驕傲,“我能在水里憋一炷香的時間!你都不知道,今天為了給你開枷鎖,我廢了多大勁兒,還弄壞了一件衣裳呢!”
說這話時,她還噘了噘嘴,帶著點小委屈。
“不就是一件衣裳?”陳林笑了笑,語氣篤定,“回頭我給你買十件。”
周秀英的眼楮瞬間亮了,像點亮了兩盞小燈︰“真的嗎?我要麗華姐姐店里那種漂亮衣裳!就是繡著花的那種!”
“好,沒問題!”陳林拍著胸脯保證。
就在這時,門簾又被掀開,周立春走了進來,目光落在陳林身上︰“怎麼樣?能出發了嗎?”
陳林撐著身子坐起來,點了點頭︰“有勞周大哥了。”
周立春上前,扶著他的胳膊,慢慢走出小屋。
屋外竟是一片蘆葦蕩,蘆葦長得比人還高,風一吹,“沙沙”作響。小屋建在蘆葦叢里,外面搭著條簡陋的棧道,一直通到河邊。
棧道盡頭,停著一艘烏篷船,黑沉沉的船身,在水里輕輕晃著,是江南常見的模樣。
此刻已是傍晚,西邊的太陽快沉下去了,余暉灑在湖面上,把湖水染成了橙紅色,連干枯的蘆葦叢都映得發紅,陳林的臉頰,也被鍍上了一層暖光。
他松開周立春的手,轉身拱手︰“此番多謝周大哥和秀英姑娘,大恩不言謝。”
“不用客氣。”周立春扶住他的肩膀,語氣平淡,“我跟你一起回去——會首今夜召集會眾,有大事宣布。”
“阿哥!我也去!”周秀英從後面跑過來,拽住周立春的衣角,眼里滿是期待,“我好多天沒見到麗華姐了!”
周立春掃了她一眼,語氣帶著點無奈︰“你麗華姐前幾天不是剛來過?”
“那是她來做客,現在該我去她那里做客了!”周秀英嘟著小嘴,晃了晃他的衣角,撒嬌似的。
陳林看在眼里,心里暗笑——這周立春,不僅听老婆的話,還是個妹控。
“好吧,上船。”周立春沒再反駁,扶著陳林往船上走。
周秀英緊跟在後,腳步輕快,一個跨步踩在船頭,腳尖輕輕一點,小船竟沒晃一下。
陳林看了,心里滿是羨慕——果然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邊長大的姑娘,身子輕得像水做的。
周立春要跟自己一起回去,還有會首的集會……陳林皺了皺眉,總覺得今晚的聚會,跟自己脫不了關系。
這次,他欠了小刀會一個天大的人情。
這人情,該怎麼還?
他望著湖面的余暉,心里沉甸甸的——前路,似乎更復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