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入城,宣告了沉淪兩百年的幽燕,再次回歸中原。
燕京城,也就是當年的幽州,宮殿、建築看上去,比太原都要破舊一些。
這地方畢竟是被異族佔據,很難像中原那般,得到細致的修葺。
上面依稀還有一些刀砍斧剁的痕跡,還有箭矢沒入木中的痕跡,還有火燒的痕跡
陳紹眼前,仿佛出現一卷卷畫面,那都是驚心動魄,生死相搏的場面。
燕京見多了。
陳紹突然就警省了一下,他提醒自己,多少的豪杰都曾經比自己如今還要成功。
他們擁有比自己還要大的權勢。
但是稍有不慎,也會敗亡。
曹操在赤壁之前,就絕想不到自己一輩子也打不下江南。
當年趙光義也不會想到,自己手握十萬精銳禁軍,麾下全是橫掃天下的開國將帥,會敗給契丹一個婦人。
如今自己實際掌控的土地、人口,都遠遠不如這些人多。
底下的將士見他站住了腳步,看向這些建築,還以為陳紹在想住宿的事。
“大王要住在這里麼?”
陳紹搖頭道︰“此地乃是耶律淳舊日皇宮,我為國家征戰,收復故土,豈能住進異族偽帝的宮殿內。”
眾將士沒有想到,代王如此能克制忍耐,心中不禁暗暗欽佩。
自己到了這個地步,恐怕已經很難這般自律了。
陳紹又將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計劃,宣之于眾。
“將城中剩余的文書搜集起來,銷毀所有違規牌匾,更換城磚銘文,全部改回‘燕山府’、‘幽州城’。”
“朱令靈,韓世忠,李孝忠!”
“末將在。”
“今後由李孝忠鎮守雲中府路,韓世忠鎮守燕山府路,朱令靈鎮守河北諸路。”
說完之後,他直接帶著人,進入這北遼朝廷以前的皇城。
當年,就是在這里,北遼皇太後蕭普賢女,率兵抵抗大宋的伐遼軍。
“這幾年時間,你方唱罷我登台,各路人馬涌入幽州城。”
“我把它看成是一場大考,契丹、童貫、女真.全都落第了,我們要是能守住,能讓這方穩固下來,便是金榜題名!”
朱令靈趕緊道︰“大王放心,我等一定寫好這張考卷,並且金榜題名只是登科第一步,接下來我們還要為大王,打下平盧遼東、北伐金國!”
陳紹點了點頭,撫摸著雄壯的建築,說道︰“要說打幽州,我們不是最快的,女真韃子一天就克城了。但是治理幽州,我們比他們強了百倍,雲中就是證明!”
“定難軍和雲中府路已經證明,我們是有這個能力的,接下來就是要戒驕戒躁,不要忘了原本的志向。”
很多的豪杰都是可以同你共患難的,他們可以陪你東山再起,跌的再狠,敗的再凶,也總有咬著牙繼續干的狠勁。
但是成功的路上,卻容易迷失自我,反倒不能同富貴。
朱元璋殺功臣,難道真的就全是老朱薄情麼?
那些功臣們居功自傲與僭越的事,也實在是不少,只能說是踫上老朱算他們有福了。
陳紹知道,自己如今是真正的創業未半,可不想揮起屠刀對自己人。
但是如果有特別出格的,也只能下狠手,震懾其他人,而不是婦人之仁。
想到這里,他左右看了一下,都是自己心腹,便說道︰“話已至此,我不妨說的更明白一些。大道百里,咱們也就走了一半,誰要是半路懈怠,想要安享富貴,可以跟我說。”
“我自然會安排他做個富貴閑人。可誰要是拖弟兄們的後腿,對我陽奉陰違,表里不一,肆意妄為,壞了我們的大事,休怪我不念舊情。”
朱令靈道︰“大王說得對,我等能有今日,都是大王治理有方,收攏人心所得。正該秉承此道,不可自墮,學的跟大宋那些鳥官一樣。要讓河北幽燕之人,與咱們同心同德,好似河東,這般才能成就大事。”
陳紹點了點頭,十分滿意。
在場的人,也都沉思之後點頭,大道百里,確實才走了一半。
但是剩下的路,可比前半程好走多了,怎麼也得咬咬牙堅持住!
保持好創業初期這股勁頭,直到大功告成!
代王來的恰到好處,在這個階段性的大勝之際,給大家說上這麼一番話,免得有人恃功自傲,驕縱狂悖。
而且這次到來,還給大家帶來了實實在在,明明白白的好處。
各鎮一方,這得有多少的位置,可以安排人手,犒賞手下。
恩威並施,講話挑明,陳紹也是希望大家能�齮h 摹 br />
但是這種事,向來是強求不得的,花開有百種,人與人不同。
等到天黑之後,定難軍已經正式進駐幽州城。
陳紹果然沒有住在宮殿中,而是選擇住進駐屯兵馬的中軍行轅。
夜晚依舊是風聲呼嘯,營內的火把都忽明忽暗。
大家看到代王來到了中軍行轅,都有點不可思議。
隨即升出強烈的敬意。
陳紹其實也不是完全地因為要與自己手下兵馬同吃同住,而是這里是最安全的。
如今身處這個陌生的城池,陳紹自己還是第一次來,當然是住在中軍行轅,被自己的親衛團團圍住比較安心。
大虎熟稔地鋪床,在陳紹旁邊,就是他自己的床。
看著大虎樂呵呵地拿出行囊內,董氏親手給他縫制的被褥衣服,陳紹笑著問道︰“大虎啊,你娘這次沒說給你娶個媳婦?”
大虎撓了撓頭,說道︰“沒。”
這倒出乎陳紹預料,等親兵進來,端著洗腳水出去,陳紹鑽到被子里,裹著身子問道︰“一提也沒提?”
大虎猶豫了一下,說道︰“俺娘說了,如今是大王一飛沖天的時候,俺要是娶親耽誤個三五天,就有其他人要來頂替俺這個位置哩。”
陳紹沒忍住咳嗽了幾聲。
董氏的想法還真獨特.
不過仔細一想,卻也符合她的性格。
如今董氏就住在李師師院子里,算得上李師師的小院的管事了,干活麻利,心思活絡,事無巨細照顧的很好。
大虎憨笑幾聲,沒一會功夫,就呼呼入睡了。
陳紹有點羨慕,他真是倒頭就睡,能吃能喝.
平日里也不喝酒,沒有什麼陋習,唯一的愛好就是養馬、騎馬。
上次蕭氏來太原,送給了大虎一匹汗血寶馬。
這娘們是真知道給誰送禮,平日里能在陳紹跟前說上話的,其實就這幾個。
別看大虎官職不高,至今也只是掛個都統制領俸祿,但卻是陳紹不離身邊的心腹中的心腹。
以前的趙山、趙河和崔林,可都外派出去,擔任要職了。
唯有大虎一直留在身邊。
——
清晨,陳紹來到城外,送李孝忠和朱令靈離開。
李孝忠會去大同,負責在奉聖州與雲內一帶的邊境上,主持與金國相持。
而朱令靈會去滄州,實際節制的地區,是河北的東北部和燕山府的東部。
主要是對付郭藥師。
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和陳紹閑聊了一陣,話題五花八門,好像是好友敘舊。
李孝忠率先離開,夏州系的武將兵馬,都隨他西返。
唯有孟暖被留了下來,帶著本部兵馬跟隨老朱,一起去對付郭藥師。
倒是朱令靈,對自己三個女兒沒有身孕一事,頗為牢騷。
他平日里對陳紹堪稱諂媚,但是這件事,他卻表達了不滿。
李孝忠走後,當著一群人的面,老朱直言要陳紹多多寵幸自己女兒。
畢竟是橫山酋豪,老朱說起這些來絲毫沒有什麼不好啟齒,而是理直氣壯。
甚至擺出自己的功勞,對陳紹說道,他是定難軍的老人,是鳴沙會盟時候,就帶著橫山諸羌投奔大王的自己人。
就算是考慮到他這些功勞,也不該冷落他的女兒。
陳紹也是在心中暗暗撇嘴,這老朱夠精的,平日里引經據典,說話頭頭是道。
真遇到事了,又是一副我蠻夷也的做派,其他人不好意思說的事,他張嘴就來。
合著你是隨意切換,怎麼有利怎麼來是吧。
陳紹不得已,拍著胸脯對他保證,自己以前沒有,今後也絕對沒有冷落三姐妹。
老朱其實每隔段時間,就和女兒通信,自然知道陳紹沒有冷落女兒。
他只是抱怨沒種上身孕而已。
這已經算是含蓄的了,當年柔然嫁公主給高歡,可是專門派了公主的叔父禿突佳在牆角蹲著,只要高歡不努力,禿突佳就開罵。
征戰一生,沒幾年活頭的高王,每天都是強撐著寵幸蠕蠕公主。
巧合的是,當時高歡就是在晉陽陳紹如今是在太原。
可惜,高王還是太老了,沒有陳紹這般精壯。
蠕蠕公主最終也沒懷孕,等高歡死後,按照柔然的習俗,蠕蠕公主改嫁給高歡的長子高澄,兩人很快就生了一個女兒。
老朱又和陳紹商議了一番,陳紹叫他在對付郭藥師的時候,可以和曲端合作。
老朱這才離開,隨著他一起離開的,還有銀州系大量的武將和兵馬。
從暖泉峰出兵開始,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也從此刻,進入了暫時的休戰期。
說實話,如此高強度的征戰,也確實該停了。
讓將士們得到休整,讓後方的物資得到補充,讓百姓重返家鄉,重新分配土地,把戰亂導致的田地荒蕪,重新耕種起來。
等人都走了之後,陳紹又帶著人馬,在東邊溜達一圈。
“收復”了昌平、潞城、武清、安次、永清、玉河、香河、郭陰.總共九城三縣。
與十一月中旬,上表奏捷,為將士請功。
軍中書記,早就把功報寫好,一樁樁一件件十分詳盡。
每一次戰斗的時間、地點、敵我兵力;
斬獲首級數、生擒人數及身份;
繳獲物資(馬匹、器械等);
將士個人功績
從出征東勝州開始,直到收復幽燕,基本上沒有什麼夸大。
這份功報,是定難軍兩年來的戰績,夠樞密院忙活一陣了。
大宋對戰功的賞賜,一般是錢物、官職晉升或減磨勘年(縮短晉升需要的年限)。
而定難軍內部,早已經做好了賞罰。
陳紹又特意表奏岳飛守真定府之功,奏請他為檀州兵馬鈐轄;奏請程吴為蔚州知州。
然後陳紹就班師回太原,只帶了靈武營,宥州系的田晟,則率所部人馬,駐扎在牛欄山。
幾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來走個過場,把最大的那個功勞攬到身上。
等陳紹離開之後,就會有太原府選拔出來的官員,前來幽燕上任。
西北定難五州和河西五州,靈武諸州已經有了自己的科舉取士。
陳紹準備在河東、幽燕和雲中,也開始搞起來。
這件事需要一步步從長計議,不能太刺激大宋朝廷,免得他們來個衣冠南渡,跑到江南去偏安了。
要知道,那江南可不好打,全盛蒙古人都得打幾十年。
——
陳紹回程路上,還沒有到河東,在靈丘時候,曲端派部將來傳信。
陳紹在靈丘官道,坐在一截木樁上,正在吃飯。
看著信使,輕笑一聲問道︰“曲大又要作甚?”
說實話,用曲端這個人,陳紹擔了一定的壓力和風險。
這廝是個實干派,經常給自己搞先斬後奏的把戲。
來人是曲端心腹李彥琪,最擅長的是千里奔襲,帶騎兵的能力超群。
“回大王,曲帥想要在密州,制造大船,用來配合大軍進攻郭藥師和女真。”
陳紹一听,想起前段時間,廣源堂傳來的蕭氏的書信。
說是她的商會,想要市舶司,要造大船出海。
“你別說,我還真有這個想法,曲大和我想一塊去了。”陳紹扒了一口飯,問道︰“他怎麼說的?”
“曲帥說,希望大王能奏請朝廷,發下圖紙,他自己從民間招募船匠,定能造出前所未有之海船,北渡擊敵!”
曲端也是被逼出來的辦法,他自詡帶兵一流,打仗一流,做夢都想去撈點戰功,證明自己。
但是大名府附近無戰事
總不能真帶兵把張叔夜給剿了吧。
所以他別出心裁,要造大船從海上去殺敵。
陳紹端著碗,手中晃著筷子,笑道︰“曲大啊曲大,真難為他了。”
“大王?”
李彥琪不解地看向陳紹。
陳紹笑道︰“你回去跟他說,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支持他,不日就給他上奏,而且還要派商會的人去。你們要與商會通力合作,造船這種事,商會比你們好下手。”
造船,牽扯的就不止是造船,要是投入太多只造戰船、運兵船,沒有進款項,容易入不敷出。
必須有商會參與,合理地投入,審計;再用商會的手段招募匠人、買入材料,拉人入伙
這樣便可以用最低的財計,來做最多的事。
李彥琪大喜,他們這些人,跟著曲端在大名府,打的仗著實不多。
這次看著其他定難軍的弟兄加官進爵,哪有不眼紅的。
好在曲帥有辦法,想到了從海上擊賊這種主意,才讓大家瞧見了曙光。
來不及多說,便匆匆回去報喜。
陳紹這里,也很上心,大宋的造船業他也是專門了解過的。
上次蕭氏說是要市舶司的時候,陳紹就派人去收集過這方面的信息。
兩宋是中原造船技術的高峰時期,涌現了一大批人才,創造了一個個革新和發展。
五十年前,範子淵主持建造的“凌虛致遠安濟神舟”,就首創方艉結構,采用樟木肋骨與杉木外板結合,提升船體強度與抗變形能力。
采用子母口榫合法連接船縫,外涂桐油、石灰、麻絲捻料防水;
抗礁石撞擊能力大大增強,奠定北宋大型海船建造標準。
三年前,明州造船場,造出一艘“新利涉懷遠康濟神舟”,載重超600噸,船體分三層,配備硬帆與多桅結構。
硬帆(篾竹制)與軟帆結合,提升了航速;
而且已經開始用指南針來識別方向了。
而大宋的船匠,地位也比唐時要高,唐代匠戶需世代服役,地位等同賤籍;大宋匠人卻可通過技術晉升或贖買脫籍,技術好了甚至可以做官。
唐代造船以軍事用途為主,匠人依附于軍器監;大宋官私船場並存,技術民用化趨勢明顯,民間造船的積極性也高。
這次曲端要戰功,倒是提醒了陳紹,這一條確實可以擺上日程。
想到這種圖紙,朝廷應該不會輕易給,陳紹還是有點頭疼。
幸虧還有趙桓
陳紹對端著碗,在一旁吃飯的幕僚們說道︰“以我的口吻和名義,給官家寫幾封信,每隔十天每隔七天一封,語氣要親近一些。”
幕僚們點了點頭,有一人問道︰“要寫何事?”
“隨便寫,刮風下雨都可以寫,風土人情也可以寫,美食美景.”
“不寫正事麼?”
陳紹笑道︰“哪有上來就談正事的,先熱絡熱絡感情,我回去之後,專門派人去奏請此事。”
幕僚中有年輕人點頭道︰“大王放心,我等執筆,官家定然能感受到大王的親近之意。”
陳紹笑著點了點頭,幕僚中有明白人啊,仔細一看還是個熟人蔡京的孫子中的一個,蔡有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