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系小會議室內,氣氛有些凝滯。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深紅色的會議桌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條紋。潘禹會坐在主位,面色嚴肅,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婁越、翁斯桐和陳秋銘三位班主任分坐兩側。
潘禹會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今天臨時把各位班主任找來,是要緊急傳達一下上午學校學生工作會議的精神和要求。”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尤其在意陳秋銘的反應,“學校再三強調,必須加強對學生的嚴格管理!絕不能縱容學生做出任何與大學生身份不符、有損學校聲譽的事情!”
他拿起一份文件,重點強調︰“這里,我尤其要強調一下學生請假制度的問題!必須嚴格按照程序,層層審批,嚴格執行!校內請假,班主任審批;離校外出的假,必須由我親自審批;長時間離校的,必須報江主任審批!這是鐵的紀律,是學校明文規定的!”
他的語氣加重,帶著明顯的不滿︰“最近,我听說有些班級,請假給得非常松散!甚至存在學生騙假的情況!比如——”他的目光銳利地投向陳秋銘,“四班的範思聰同學,上次請假說胃疼出去買藥,陳老師你批了,我也基于對你的信任批了。結果呢?她跑出去找男生,還喝酒!回到學校後,更是發生了服用醫用酒精這樣的極端行為!這就是我們管理不嚴、給假過于寬松造成的惡果!”
潘禹會身體前傾,盯著陳秋銘,語氣近乎命令︰“我要求,從今天起,所有學生請假,必須嚴格控制!能不給的,盡量不給!現在的學生,花花腸子多得很!他們請假的理由,誰知道是真是假?要去干什麼?我們不能過于輕信他們的話!”
他特意點名︰“在這里,我尤其要對陳秋銘老師提出提醒。你作為新老師,經驗不足,對學生的復雜性和欺騙性了解不夠!就說早操請假,你們班請假的人數,往往都是系里最多的!這正常嗎?”
陳秋銘迎著潘禹會的目光,平靜地解釋︰“潘主任,早操請假,除了像余銳那樣有醫院證明的心髒病患者,其他多數是女生生理期不適。這種情況…實在不方便具體核實。只要不是頻繁請假,我覺得給予適當的理解和照顧是必要的,所以一般都批了。”
“生理期?”潘禹會嗤笑一聲,不以為然,“他們說你就信?無非就是偷懶想睡懶覺的借口!你不批,又能怎麼樣?天塌不下來!下次再有這種請假,一律不準!誰有意見,讓他們直接來找我!”
陳秋銘沉默了一下,壓下心中的不快,簡短地回答︰“好的,潘主任,我服從領導指示。”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陳秋銘還在睡意朦朧中,就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他摸過手機一看,是梁曉青打來的。
“陳老師…”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虛弱和不好意思,“我…我生理期不舒服,肚子特別疼…今天早操想請個假,可以嗎?”
陳秋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起昨天潘禹會的強硬指示,只好硬起心腸說︰“曉青啊…這個假…這次恐怕不能給了。”
梁曉青愣了一下,隨即委屈起來︰“為什麼啊老師?之前其他同學類似情況請假,您不都批了嗎?怎麼輪到我就不行了?您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
陳秋銘心里嘆了口氣,無奈道︰“怎麼會對你有意見呢?就是因為之前假給得太多了,潘主任昨天專門開會批評了我,明確要求嚴格控制請假,尤其是早操假。這樣吧,潘主任說了,誰有意見可以直接找他。你要是實在難受…要不你打電話問問潘主任?”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說了聲“好吧,謝謝老師”,便掛斷了。
陳秋銘放下手機,睡意全無,心里堵得慌。
果然,沒過多久,他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潘禹會打來的。電話一接通,潘禹會不滿的聲音就傳了過來︰“陳老師!你怎麼回事?你們班梁曉青同學打電話給我,說她生理期不舒服,想請個早操假,這不是很正常的女孩子的事情嗎?你為什麼不給假?這點人文關懷都沒有?我要對你提出批評!”
陳秋銘的火氣“噌”一下就上來了,他強壓著怒氣,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潘主任,這事我們得說清楚吧?昨天是您在會上嚴厲批評我給學生假給得太寬松,明確要求我嚴格控制,能不給的盡量不給。是您說的,她們可能是借口偷懶,是您說的,有意見讓她們去找您。怎麼今天您又批評我不給假了?合著我里外不是人,怎麼做都是錯?潘主任,您要是這樣,這班主任的工作我沒法干了!”
潘禹會被噎了一下,但立刻用更高的聲調掩飾尷尬︰“陳秋銘!你這是什麼態度!你作為一個新來的老師,就應該虛心一點!多向有經驗的老教師請教學習!比如溫宜老師!你要多反思自己和老教師之間的差距!而不是在這里強詞奪理!”
電話被重重掛斷。陳秋銘拿著手機,氣得胸口起伏。他深吸幾口氣,決定去找溫宜。
來到辦公室,溫宜正在整理檔案。陳秋銘走過去,盡量語氣平和︰“溫老師,現在方便嗎?想向您請教個事情。”
溫宜抬起頭,有些意外,隨即笑了笑︰“秋銘老師太客氣了。您的工作能力和管理水平,我已經見識過了,我承認自己是不如你的。”她的語氣很誠懇,甚至帶著一絲釋然,“不瞞你說,我感覺,在這個學校我認識的老師里面,似乎都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你。我說的是心里話。”
陳秋銘擺擺手︰“溫老師,您這是捧殺我了。”
“沒有沒有,”溫宜認真地說,“我是實話實說。不過,你要是真有什麼困惑,也可以問我。我能力或許不如你,但在班主任這個崗位上待的時間長,經歷的各種奇葩事、遇到的各類領導,可能比你多一點。”
陳秋銘便把潘禹會前後矛盾、讓自己左右為難的事情說了一遍。
溫宜听完,一點都沒驚訝,反而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苦笑︰“太正常了。秋銘,你在機關單位工作過,應該懂的呀。有些領導就是這樣,喜歡自己當好人,讓下屬去做壞人,去得罪人。你想想,學生請假,你當班主任的說批就批了,學生念誰的好?念你的好!那還要領導干什麼?顯得領導多不近人情似的。反過來,你嚴格把關不批假,學生鬧到領導那里,領導‘體恤民情’大筆一揮批了,學生是不是就得感恩戴德,覺得領導真是青天大老爺?這手段,不就用上了嗎?”
陳秋銘恍然大悟,一股熟悉的厭惡感涌上心頭︰“是這樣…過去在機關,我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官僚做派!玩弄權術,毫無擔當!我本以為學校會是一片相對干淨的淨土,沒想到…”
溫宜嘆了口氣,笑容有些苦澀︰“淨土?學校的官僚主義,水深著呢,一點不比機關淺。我也是從政法單位過來的,這里面那點門道,體會太深了。”
溫宜接著說︰“相信你也知道,四班的學生都嫌我對他們太嚴格、太苛刻,甚至有些變態。其實你以為我願意那樣做嗎,誰不愛自己的學生啊。我按照領導要求的去做了,結果學生告我,領導第一個把責任摘干淨了,只有我一個人不是人。自己也就是歲數大了,沒幾年該退休了,不想折騰了,所以這事就打碎牙往肚里咽了得了。”
......
下午,陳秋銘按照計劃來到男生宿舍檢查內務衛生。正看著,手機又響了,是由冬冬打來的。
“陳老師…”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急切,“老師,我…我想請假…”
陳秋銘心里一緊,忙問︰“冬冬,別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由冬冬帶著哽咽,語速很快︰“老師,我家是鸞州的。我弟弟…我弟弟患有一種特殊的遺傳病,必須定期打一種很貴的特效針才能控制。但是鸞州那邊的醫院現在這種藥斷貨了,急用的藥只有龍城的龍醫大二院有!我必須馬上請假去二院把藥買出來,然後立刻坐車送回家!否則…否則我弟弟可能就有生命危險了!老師,求求您了!”
陳秋銘一听是人命關天的事,立刻說︰“冬冬你別急!你現在馬上到男生宿舍樓下來!我這就給你開假條!”
他飛快地跑回宿舍,拿出假條本,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意見,然後匆匆下樓。
由冬冬已經等在樓下,眼楮紅腫,滿臉焦急。陳秋銘把假條遞給她︰“假條我簽好了。你趕緊去找潘主任審批!離校的假必須他簽字才行。”
由冬冬接過假條,手都在抖,擔憂地問︰“老師…潘主任…他會給我批嗎?”
陳秋銘安慰她︰“別怕,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相信潘主任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為難你的。快去吧!”
看著由冬冬跑遠的背影,陳秋銘心情沉重,繼續回宿舍樓檢查。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陳秋銘的手機再次響起,還是由冬冬。電話一接通,就傳來她絕望的哭泣聲︰“陳老師…潘主任他不給我批…他說空口無憑,非要我提供證據…我爸爸剛才著急地親自給他打電話解釋,他也不信…他說看不到醫院的斷貨證明、弟弟的診斷書和繳費單就不行…可是家里那邊現在在醫院里忙得團團亂,弟弟情況又不好,怎麼馬上給他傳這些證據啊…老師…我該怎麼辦啊…”
陳秋銘听著電話那頭的無助哭泣,怒火瞬間填滿了胸腔!他拿著手機,沉默了足足三秒鐘,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用異常沉穩的聲音說︰“冬冬,你現在立刻去系主任辦公室,去找江芸主任!直接把情況跟江主任說清楚!馬上就去!”
“可是…潘主任他…”
“听我的!現在就去!”陳秋銘語氣堅決。
又過了十幾分鐘,由冬冬的電話再次打來,聲音里充滿了如釋重負的感激︰“陳老師!江主任給我批假了!她問了情況馬上就簽了!還安慰我不要急,注意安全!我已經出校門在打車了!太謝謝您了老師!”
陳秋銘長舒一口氣︰“好了就好,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報個平安!”
掛斷電話,陳秋銘的怒火卻並未平息。果然,沒多久,潘禹會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語氣極其不善︰“陳秋銘!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陳秋銘冷著臉,走進潘禹會辦公室。剛關上門,潘禹會就猛地一拍桌子,指著陳秋銘的鼻子吼道︰“陳秋銘!你太過分了!你竟敢教唆學生繞過我,直接去找江主任請假!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副主任!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搞得我被江主任狠狠批評了一頓!你這是什麼行為!”
陳秋銘毫無懼色地直視著他,聲音冰冷︰“潘主任,這件事到底是誰過分?由冬冬家里情況特殊,弟弟命在旦夕,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為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不給假?非要糾纏那些一時根本無法提供的所謂‘證據’?你的程序和規定,比一個學生的生命還重要嗎?”
潘禹會被問得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強詞奪理道︰“你…你的假條本身就有問題!現在系里用的都是新版假條!你用的是舊版!程序就不對!”
陳秋銘聞言,氣極反笑︰“潘主任,這種借口您也說得出口?假條新舊是問題的關鍵嗎?您我都心知肚明,您不過是因為覺得自己權威被挑戰,面子上下不來台而已!”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語氣斬釘截鐵︰“但我告訴您,靠這種方式來維護您那可笑的領導權威,是行不通的!您也別指望我會為了維護您這種‘面子’,去配合您搞這套官僚主義!我雖然改變不了整個大環境,但只要我在這個崗位上一天,我就會盡我所能,去抵制、去整治我所見到的任何形式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不管是在過去新州的機關單位,還是現在在我的班級,在系里的自律會,或者…面對我的領導!我都不會容忍,更不會屈服!”
說完,陳秋銘不再看潘禹會那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猛地轉身,一把拉開門,然後重重地摔門而去!
“砰!”的一聲巨響,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仿佛是他對這一切不公和僵化發出的最強烈的抗議。門內外的世界,仿佛被這一聲巨響,徹底割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