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知秋︰龍城故事

第八十一章 春節(四)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伊小塔 本章︰第八十一章 春節(四)

    陳秋銘在西屋燒得暖烘烘的土炕上睡得正沉。鄉村的夜,寂靜得能听到窗外風吹過光禿樹梢的細微嗚咽,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犬吠。這種深沉的、幾乎凝滯的寧靜,是城市里永遠無法企及的。

    突然,一陣尖銳而持續的電子鈴聲蠻橫地撕破了這片寂靜。是微信視頻通話的請求音。

    陳秋銘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心髒怦怦直跳,大腦一片混沌。他迷迷糊糊地摸索著枕邊的手機,刺眼的屏幕光在漆黑的屋子里顯得格外突兀。他眯著眼看了下來電顯示——顏心心。

    這丫頭,大半夜的……他嘀咕著,手指劃向接听鍵。

    屏幕瞬間亮起,映入眼簾的不是顏心心一個人,而是一張張擠在鏡頭前、帶著疲憊卻興奮笑容的年輕臉龐——顏心心、時麗雯、梁曉青、韓靜、馮欣鈺,五個女孩的腦袋湊在一起,背景似乎是宿舍,燈光通明。

    “陳老師!!”

    “老師!猜猜我們在哪!”

    “老師你看誰來了!”

    嘰嘰喳喳的聲音如同清晨的雀群,瞬間從手機听筒里噴涌而出,吵得陳秋銘腦仁疼。他費力地睜大眼楮,適應著光線,注意到在這群活潑的女孩身後,鄭正安靜地站著,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臉上帶著慣有的、略顯沉穩的微笑,與前面的熱鬧形成了鮮明對比。

    “是你們啊……”陳秋銘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睡意,沙啞而含糊,“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凌晨1:07。“小祖宗們啊,半夜一點!我不睡覺還能干什麼?挖地道嗎?”

    “老師你還睡覺呢!”顏心心的嗓門最大,帶著夸張的委屈,“我們才剛下崗好不好!”

    韓靜在一旁點頭附和,臉上帶著真實的疲憊︰“是啊老師,今天結束得晚,現在才回到宿舍,明天……哦不,今天早上五點就又得上崗了。”

    陳秋銘的心像是被輕輕揪了一下,睡意瞬間驅散了大半,涌上一陣真切的心疼︰“這麼辛苦嗎?天天都這個點兒?”他想象著這群溫室里長大的孩子,在北方寒冬的深夜里堅守崗位,凌晨才能休息,天不亮又要爬起,這份苦,她們怕是人生頭一遭吃。

    馮欣鈺把臉湊近鏡頭,語氣倒是輕松︰“哎呀沒事啦老師,我們年輕,扛得住!主要是……大家都想你了,非得這個時候拉你視頻不可!”

    “對啊對啊,老師你想我們沒?”時麗雯也搶著問。

    陳秋銘心里暖融融的,對著鏡頭笑了笑︰“想,當然想。你們再堅持堅持,我過幾天就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表現,注意安全,千萬千萬別出任何岔子,知道嗎?”

    “放心吧老師!絕對沒問題!”梁曉青挺起胸脯,臉上帶著一絲小驕傲,“今天我們還被市長表揚了呢!”

    “什麼?”陳秋銘一下子完全清醒了,撐著胳膊從炕上坐了起來,靠住冰冷的牆壁,“被市長表揚?怎麼回事?快給我說說!”

    這一問如同捅了馬蜂窩,五個女孩立刻又七嘴八舌地搶著說了起來︰

    “就是盧市長!”

    “來檢查工作!”

    “夸我們英語好!”

    “還說我們認真!”

    “都是學委帶頭說的!”

    場面瞬間又陷入一片混亂的嘰喳聲中,陳秋銘听得一頭霧水,只覺得好幾個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根本理不清頭緒。

    “停!停!都閉嘴!”陳秋銘不得不提高音量,無奈地捏了捏眉心,“一個個說!不對——鄭!鄭你來說!到底怎麼回事?”

    鏡頭晃動了一下,手機似乎被遞了出去。很快,鄭那張冷靜清晰的臉龐佔據了屏幕主體,她稍微走開幾步,找了個相對安靜點的角落,聲音平穩地開始敘述︰

    “陳老師,是這樣的。今天下午,龍城市分管文化、體育和旅游的盧副市長帶隊到紅燈籠體育場檢查亞冬運開展情況。在視察到我們安檢口時,看到我們操作規範,態度認真,而且還能用英語和幾位外籍技術官員進行簡單的交流溝通,盧市長就很高興,當場表揚了我們。”

    她語速不快不慢,條理分明︰“盧市長特別問起我們英語口語是怎麼學的,說是听起來很流利實用。我就匯報說,是為了這次志願服務,由您介紹的汪錚老師給我們進行了一天的高強度速成培訓,掌握了一些安檢和引導服務中最基本、最常用的句型。”

    “我就如實說了是一天速成的。”鄭點點頭,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盧市長听了很驚訝,說一天能達到這樣的溝通效果非常了不起,還開玩笑說教你們的老師一定更厲害。”

    陳秋銘忍不住笑了,他能想象出汪錚被間接夸獎後那自大的樣子。

    鄭繼續道︰“我就告訴盧市長,是您介紹的汪錚老師,他是‘牛叔英語魔鬼訓練營’的創始人,教學方法很獨特高效。然後盧市長就讓隨行的秘書記下了汪錚老師的聯系方式,說市政府正在探索提升公共服務窗口人員的國際交流能力,覺得汪老師的這種教學模式很有推廣價值,對未來龍城舉辦更多國際活動、發展旅游文化事業會有很大幫助。最後,盧市長再次表揚了我們志願者團隊,表揚了龍城大學組織有力,也……也特意表揚了您,說您這位班主任培養得好。”

    “好!太好了!”陳秋銘由衷地感到高興,這不僅是對學生們努力的肯定,對汪錚來說,更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巨大機遇,“這真是意外之喜!看來你們牛叔這次真要走出小巷子,走向大舞台了!”

    鄭匯報完,手機又被顏心心等人搶了回去,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興奮地補充著細節。陳秋銘雖然被吵得有點頭疼,但心里卻充滿了欣慰和自豪。

    “好了好了,我看你們一個個精神頭足得很,一點也不像熬到凌晨的人!”陳秋銘笑著打斷了她們,“趕緊都去洗漱睡覺!抓緊時間休息,明天……今天早上還要早起上崗呢!要是誰明天頂著黑眼圈打瞌睡,被我發現了,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女孩們這才依依不舍地對著鏡頭揮手告別,七嘴八舌地說著“老師再見”“老師早點回來”,然後掛斷了視頻。

    屋子里瞬間恢復了寂靜,屏幕暗下去,只剩下窗外滲進來的微弱月光。陳秋銘握著尚有余溫的手機,回味著剛才的喧鬧和好消息,嘴角帶著笑意,良久才重新躺下,心里琢磨著得趕緊給汪錚發個消息“通風報信”。

    這一折騰,他後半夜睡得反而更踏實了。

    第二天下午,日頭已經偏西,陳秋銘才從酣睡中自然醒來。炕早已涼了,但被窩里還留著暖意。他伸了個懶腰,只覺得渾身舒泰,多日積累的疲憊似乎一掃而空。

    奶奶听到動靜,在外屋揚聲道︰“秋銘醒啦?鍋里有熱著的羊蠍子湯,快起來喝一碗,暖暖身子!”

    陳秋銘應了一聲,披衣起床。一碗熱氣騰騰、湯色奶白、香氣濃郁的羊蠍子湯下肚,額頭上微微冒汗,通體舒泰。他一邊啃著骨頭,一邊和奶奶嘮著家常。

    奶奶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說道︰“對了,秋銘,你還記得老嚴家那個小子不?就是小時候總跟你屁股後頭玩,他媽管得忒嚴那個,嚴冬。”

    陳秋銘放下手里的骨頭︰“記得啊,怎麼了奶奶?”

    “他呀,前段時間搬縣里住去了,听說……結婚了呢。你不知道?”奶奶語氣平常,像是在說一件很普通的多間新聞。

    陳秋銘愣住了,十分驚訝︰“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這小子!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一聲!”他的語氣里帶著些許失落和不解。嚴冬是他真正的發小,雖然和楚大國、王婕他們都是一個屯子的,但嚴冬性格更內向些,只和陳秋銘玩得最好。因為陳秋銘學習成績好,嚴冬那望子成龍卻方法粗暴的母親才勉強允許兒子跟他來往。

    記憶的閘門打開,關于嚴冬的片段紛至沓來。他想起了嚴冬媽媽那張總是緊繃著的臉,想起了她因為兒子成績不好而發出的刺耳責罵,甚至想起了有一次,嚴冬因為考試作弊被學校警告,被他媽用皮鞭抽得渾身是傷,還被吊在房梁上整整一下午……那是他童年記憶里為數不多的、帶著陰影的畫面。嚴冬勉強讀完初中就說什麼也不肯再上學了,後來听說去學了電焊,但似乎也沒學出什麼名堂,又在縣里四處奔波送快遞,日子過得似乎並不輕松。陳秋銘在外求學工作這些年,回老家次數有限,偶爾在街上踫見過嚴冬幾次,嚴冬總是很熱情,還有好幾回硬是用他那輛破摩托車把陳秋銘捎回村里。

    想到這里,陳秋銘立刻拿過手機,找到那個很久沒有撥過的號碼,打了過去。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那邊傳來一個略顯低沉和遲疑的聲音︰“……喂?”

    “冬子,是我,秋銘。”陳秋銘直接說道,“在哪呢現在?”

    電話那頭的嚴冬似乎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秋…秋銘啊?我……我在縣里呢。你回來了?”

    “嗯。晚上五點,老漁翁大鍋台,見面說。”陳秋銘語氣不容拒絕。

    “啊?晚上?我……”嚴冬的聲音有些猶豫,似乎想推辭。

    “少廢話!”陳秋銘打斷他,“就這麼定了,不見不散。”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傍晚五點,陳秋銘先到了“老漁翁大鍋台”。這家炖魚館子在縣城里有些年頭了,價格實惠,味道地道,是他們小時候偶爾能打牙祭的地方。他剛點好菜,要了瓶本地白酒,就看到嚴冬有些拘謹地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行啊你小子,還挺給我面子。”陳秋銘笑著招呼他坐下。

    嚴冬扯出一個笑容︰“秋銘你說哪兒的話……”他脫下身上那件看起來沾了些油污灰塵的棉外套,里面露出的裝扮讓陳秋銘微微一怔——那是一套顯然不合身的、質感廉價的黑色西裝,里面是件熨燙得倒還平整的白襯衫,甚至別扭地系著一條紅色的化縴領帶。雖然盡力打扮了,但這一身與他常年戶外勞作形成的粗糙皮膚、略顯佝僂的身形格格不入。

    陳秋銘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舒適的藍白色羊毛衫和深藍色休閑褲,再看看嚴冬這身仿佛要去參加重要面試或婚禮的行頭,心里頓時明白了。嚴冬是把壓箱底、可能真是結婚時才舍得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穿了出來,只為來見他這個“省城回來的大學老師”。

    陳秋銘心里一陣酸澀,面上卻故作輕松地調侃︰“嚴冬,你這……是剛去見完客戶,還是要去相親啊?穿這麼正式?”

    嚴冬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沒……沒啥。就是……你好不容易從省城回來一趟,見你這高級知識分子,我總得……正式一點,不能給你丟人不是?”

    這話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痛了陳秋銘。他清晰地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名為“身份差距”的鴻溝橫亙在了這對昔日的發小之間。一個是大學教師,一個是快遞小哥,社會世俗的眼光早已將他們劃分到了不同的階層。這份刻意為之的“正式”,背後是嚴冬無法掩飾的自卑和小心翼翼。

    陳秋銘收斂了笑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認真地看著嚴冬︰“嚴冬,你看著我。你跟我說實話,咱倆還是發小不?還是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哥們不?還是最好的伙伴不?”

    嚴冬被問得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是……是啊,當然是。”

    “那好!”陳秋銘語氣加重,“那我今天就在這兒跟你說清楚,在你嚴冬面前,我陳秋銘不是什麼省城的大學老師,我就只是你的發小陳秋銘!僅此而已!不存在其他任何身份!你也一樣,你就是我哥們兒嚴冬!听懂沒?”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誠懇︰“送快遞怎麼了?靠自己一雙手,風里來雨里去,掙的是干干淨淨的血汗錢,不比任何人低一等!誰也沒資格看不起你!你今天這樣,反而是你看不起我陳秋銘!難道我讀了幾年書,換了份工作,就不是以前那個和你一起偷玉米、下河摸魚的陳秋銘了?啊?”

    嚴冬被這一番話說得低下了頭,臉頰有些發燙,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陳秋銘趁熱打鐵,語氣帶著一絲真正的難過︰“你連結婚這樣天大的喜事都不告訴我,不請我喝杯喜酒……我看你啊,是打心眼里就沒把我當哥們了,是真的看不起我啊!”說著,他猛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將里面辛辣的白酒一飲而盡,然後“啪”地將杯子頓在桌上,抓起外套,作勢就要起身離開。

    “別!秋銘!別走!”嚴冬急了,慌忙站起身拉住陳秋銘的胳膊,臉上滿是懊悔和急切,“我錯了我錯了!秋銘,是我想岔了!是我不對!”

    他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來︰“說實話,自從你考上大學,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後來又當了干部,當了大學老師……我就覺得……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差距太大了,我……我就是個送快遞的,咋高攀得起你啊。結婚的時候,我翻來覆去想了很久,手機拿出來又放下,就是沒敢給你打那個電話……我怕你早就把我這號人給忘了,怕你嫌我煩,怕給你丟人……”

    嚴冬的聲音有些哽咽︰“沒想到……沒想到你還記得我,還主動找我……你說得對,是我不對,是我想多了!咱們之間,不該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他說著,有些粗暴地一把扯下那條讓他憋氣的紅領帶,扔到旁邊的空椅子上,又解開了白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仿佛掙脫開了一層無形的束縛。

    然後,他拿起酒瓶,給自己面前的空杯滿滿倒上白酒,端起來,看著陳秋銘︰“秋銘,是哥們兒不對!這杯,我干了!給你賠罪!”說完,一仰頭,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他卻喝得無比痛快。

    “好!這才是我認識的嚴冬!我的好哥們兒!”陳秋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露出了暢快的笑容,重新坐了下來。

    空氣中那層尷尬和拘謹的薄冰瞬間消融殆盡。兩人之間的氣氛終于恢復了應有的自然和親密。鍋里的炖魚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香氣四溢。

    “來!冬子,別光喝酒,吃魚!這家的味兒一點沒變!”陳秋銘夾起一大塊魚肉放到嚴冬碗里。

    “好!吃!秋銘,你也吃!”嚴冬臉上的笑容變得自然而又放松,那份久違的、只在最親近的發小面前才會流露的隨意和熟稔終于回來了。

    “說說,嫂子是哪的?怎麼認識的?啥時候辦的事?一點風聲都不透!”陳秋銘開始“興師問罪”。

    嚴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開始娓娓道來。話語間,沒有了之前的卑微和閃爍,只剩下老友重逢的喜悅和分享生活的自然。

    小小的包間里,煙霧繚繞,酒香混合著魚肉的香氣。兩個童年伙伴,一個大學老師,一個快遞小哥,拋開所有世俗的標簽和衡量,只是作為純粹的“陳秋銘”和“嚴冬”,推杯換盞,暢敘舊情,笑聲不時從門縫中傳出,融入外面漸漸濃郁的夜色里。

    那身別扭的西裝外套,被隨意地搭在了椅背上,仿佛一個被卸下的、本就不該存在的沉重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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