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艷燒烤的煙火氣漸漸散去,桌上的竹簽和空酒瓶堆疊如山。陳秋銘和李一澤的談話從最初的拘謹,到後來的推心置腹,再到此刻的酒意微醺下的惺惺相惜,時間在杯盞交錯和坦誠言語間飛速流逝。結束時,窗外夜色已深如墨染,街上的行人與車輛愈發稀少。
兩人互相攙扶著,腳步都有些虛浮,踉踉蹌蹌地走回陳秋銘下榻的酒店。幸好訂的是個標準間,兩張單人床正好解決了住宿問題。一進房間,李一澤似乎終于卸下了所有力氣,甚至沒來得及脫鞋,就直接面朝下倒在了靠門的那張床上,幾乎是瞬間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發出均勻而沉重的呼吸聲。
陳秋銘看著這個平日里冷峻不羈、此刻卻毫無防備像個大男孩一樣的學生,無奈地笑了笑。他幫李一澤脫掉鞋子,費力地把他身體擺正,蓋好被子。做完這些,他自己也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和酒意上涌。
他走進衛生間,用冷水狠狠地洗了幾把臉。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不少。他又燒了壺熱水,泡了杯濃茶,靠在窗邊慢慢地喝著。茶水的溫熱驅散了體內的一些酒精,望著窗外新州沉寂的夜景,他的思緒反而越來越清晰。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床上熟睡的李一澤。那張年輕卻總帶著一絲郁結的臉上,此刻在睡眠中顯得平和了許多。陳秋銘看著他,仿佛真的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剛剛從農村考上大學、踏入陌生城市的自己。
一樣的出身寒微,一樣的靠著埋頭苦讀才掙脫了土地的束縛,成為家族乃至村子里鳳毛麟角的大學生。那份光宗耀祖的背後,是初入繁華都市的格格不入與深藏心底的自卑。上大學時,他也曾像李一澤一樣,用一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甚至略帶叛逆的姿態來偽裝自己,保護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
只是,那時的自己,遠沒有李一澤幸運。他沒有遇到一個像“陳秋銘”這樣的老師,願意去洞察他堅硬外殼下的柔軟,願意在深夜的燒烤攤與他平等對飲,听他訴說成長的創痛。他記得當時的輔導員,那位叫惠珍的阿姨,似乎更偏愛那些圍著她說好話、幫她處理雜事、甚至幫她接送孩子的學生干部。而對于他這種沉默寡言、從不主動湊近、甚至顯得有些孤僻的學生,惠珍阿姨幾乎是視而不見,連一句多余的關心和詢問都吝于給予。那種被忽視的感覺,曾讓年輕的他更加封閉。
想到這里,陳秋銘心中泛起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對過往的淡淡遺憾,但更多的是一種堅定——他要成為自己當年未曾遇到的那種老師。
窗外的夜色濃重,但他的睡意卻已被茶水和思緒驅散。一種莫名的沖動讓他想出去走走,獨自再看看這座他生活了七年、承載了他無數掙扎與成長的城市。
他輕輕帶上房門,走進了新州深夜的懷抱。
初冬的夜風帶著沁人的涼意,吹在臉上格外清爽。街道空曠而安靜,只有路燈盡職地灑下昏黃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對這座城市的每一條主干道、每一個岔路口、甚至那些不起眼的小店都了如指掌。七年的時光,足以將陌生變為熟悉,甚至烙印成本能。某種程度上,他對新州的熟悉程度,遠超過那個生他養他、卻只待了不到二十年的林縣老家。
他曾覺得自己被困在這座城市里。這里的官場文化、人情世故、那種無形的壓抑和傾軋,都曾讓他感到窒息,拼命想要逃離。如今,他真的做到了,抽身離去,在龍城找到了另一片能喘息、能踐行理念的天地。此刻走在這熟悉的街道上,他的步伐竟是前所未有的輕快,甚至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囂張”和得意,像一個終于通關的游戲高手,以勝利者和俯瞰者的姿態,重新審視著這個曾經的“戰場”。
不知不覺間,他的腳步停在了一棟莊嚴肅穆的大樓前——新州市教育局。深夜里,大院的門緊鎖著,辦公樓一片漆黑,只有門口值班室的燈還亮著,顯得格外冷清。陳秋銘仰頭望著這棟熟悉的建築,想起七年前剛被分配到這里時的自己,那個青澀、懵懂、帶著一點書生意氣和惶恐不安的年輕人,忍不住啞然失笑。
他曾在這里的辦公室待過近一年。處理文件、撰寫報告、籌備會議、整理黨務……那些文字和統籌工作對他而言並不難,甚至可以說是得心應手。但他內心深處厭惡的,是那些瑣碎的事務性工作,是那種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甚至帶點“伺候”意味的人際往來。那些沒有太多技術含量,卻充滿了微妙潛規則的日常,讓他感到無比的疲憊和厭倦。後來,一有機會調到偵查委員會,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離開了。
思緒飄蕩間,他的雙腳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又將他帶到了另一個更熟悉的地方——新州市偵查委員會。與教育局的一片漆黑不同,偵查委的大樓里,竟然還有好幾個窗戶透出明亮的燈光,在這深夜里顯得格外醒目。
陳秋銘的心微微一動,目光精準地找到了四樓那個熟悉的窗口。沒錯,那間辦公室的燈也亮著。他曾在那間不足十五平米的辦公室里,度過了整整六年的時光。那里不僅是他白天奮戰的工作間,無數個夜晚,當整棟大樓陷入沉寂,那里又變成了他的臨時臥室和書房。一張折疊床,一盞台燈,一箱箱卷宗,陪伴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攻堅克難的夜晚,品嘗過孤獨,也收獲過成就感。
如今,那間辦公室想必已經換了新的主人,燈下坐著的大概是另一個充滿干勁或同樣被任務壓得喘不過氣的年輕人。“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啊。”他心中感慨,一代新人換舊人,歷史的車輪從不因個人而停留。
他拿出手機,對著辦公大樓拍了一張照片,然後登錄了那個他許久不用的“黑音符”短視頻賬號,將照片發了出去,配文只有一句︰【如果我還在這里,這深夜亮著的燈,必定也有我的一盞。】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和淡淡的驕傲。
他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了新州市中心最大的廣場——九星廣場。這個廣場規模極大,氣勢恢宏,據說當年是按照不遜于天安門廣場的標準設計的。廣場兩側,矗立著兩座極其現代化的龐大建築——新州體育館和新州音樂廳。流線型的屋頂,巨大的玻璃幕牆,在夜色和燈光的裝點下,確實顯得美輪美奐,氣勢磅礡。
陳秋銘站在空曠的廣場中央,望著這兩座龐然大物,卻不禁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記得當年他第一次來新州報到,路過這個廣場時,就被這兩座宏偉建築深深震撼了,當時還天真地以為這個城市文化體育設施如此先進,自己真是來對了地方。結果後來才知道,這不過是勞民傷財的面子工程。對于新州這樣一個經濟體量並不大的城市而言,根本沒有足夠多的高水平體育賽事和音樂會來支撐這兩個巨型場館的運營。一旦啟用,巨額的維護費用就是個無底洞。所以它們從建成那天起,大部分時間就只是靜靜地矗立在這里,如同兩個華麗的擺設,沉默地訴說著決策的荒謬和資源的浪費。
最後,他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酒店附近的老火車站廣場。相比于新城區的冷清,這里反而還殘留著一些人氣,晚歸的旅客,等候的出租車,零星的小攤販。
他站在廣場的中心,靜靜看著眼前的景象,讓記憶越發清晰。
他想起了大學畢業那會兒的迷茫。同學們考研的考研,簽約的簽約,各自都有了明確的方向。而他自己,卻對未來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灰溜溜地回到家里,看到朋友圈里同學們曬錄取通知書、曬新工作環境,他覺得無比刺眼,最後干脆把所有人都屏蔽了。甚至有些親戚也在背後議論,說他大學真是白讀了,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在家閑著。
那段時間是他人生最低谷的時期之一。為了有點事做,也為了掙點錢,他甚至去了一家彩票店當打票員。工作本身很簡單,就是把客人要買的號碼敲進機器里。他能把號碼打得又快又準,但老板還是對他不滿意,覺得他不會來事兒,不會跟那些老彩民聊天扯話,拉攏不住客人。干了一段時間,他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就不干了。那段經歷讓他明白,自己真的不適合那種純粹服務性、需要八面玲瓏的工作。
後來,在一位網友的勸說下,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報名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也許是運氣,也許是底子還在,他居然一次就考上了。然後,就像被命運的大手隨意一推,他拿到了分配通知,來到了這個之前從未听說過的地方——新州。
他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踏上新州的土地,就是在這個老火車站。那時候還沒有高鐵,他坐著一輛慢悠悠的綠皮車,帶著簡單的行李和對未來的忐忑不安,走出了這個出站口。那一刻,他怎麼會想到,自己會在這里度過如此重要的七年?怎麼會想到,七年後,他會以另一種身份,在深夜里重新站在這里,回首往事?
他在想如果自己回到七年前,還會選擇來這里嗎。如果下一秒,七年前那個少年走出車站,自己會對他說些什麼呢。
想到這里,陳秋銘心中涌起無限感慨。他再次拿出手機,對著眼前這座略顯陳舊卻承載了無數人來來往往的火車站,拍下了一張照片。然後,他打開朋友圈,將照片發了出去,配上了一行文字︰
【我站在這里,想要等到七年前的我,但卻怎麼也等不來。原來他就是他,我下一秒便不再是我。】
夜風拂過,帶著遠方的汽笛聲,悠長而蒼涼。他獨自坐在長椅上,仿佛置身于時間河流的岸邊,看著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隔岸相望,既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