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身名貴錦緞,乍看與尋常富家翁無異。
他看似年歲已高,卻毫無龍鐘之態,精神矍鑠,尤其是一雙小眼,笑起來便不自主地微微眯起。
像劍一樣。
白鑠被老人一掌震退,龍軀在空中翻騰數周,方才盤踞定住身形。
覆蓋全身的鱗片寒光湛湛,猙獰龍首之上,一雙金色豎瞳淡漠俯瞰,開闔間散發著鋒利之意。
它緊緊盯著那富家翁打扮的老人。
方才那一掌,蘊含的力量固然無法抗衡,但更可怕的是那一瞬間的感覺。
在對方出手的剎那,它明明清晰感知,周身氣機卻如同凝固,連有效的反抗念頭都難以凝聚。
反抗不過,與“無法興起反抗之念”,有著天壤之別。
白金豎瞳鎖定老人,龍威彌漫,長須無風自動。
然而老人卻似渾然不覺那垂落的龍威,反倒抬腳,用鞋尖輕輕撥弄了一下倒地不起、七竅仍在滲血的曹峻,滿臉嫌棄︰
“早告誡過你,莫要囂張,莫說是你,這邊多少老家伙連我都惹不起。瞧瞧,這不就挨了教訓?”
曹峻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瞥了老人一眼,索性閉目不語,眼不見為淨。
老人也不在意,笑呵呵地不再理會這不爭氣的廢物,目光轉向盤踞空中的白鑠,眉梢微挑,贊道︰
“好一條金龍,氣象非凡,可惜我當年竟未曾得見,遺憾,遺憾。”
即便是曹曦這般境界,見到白鑠,眼中亦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
自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一役後,世間真龍幾近絕跡。
昔日龍屬興盛的蜀地,如今也只剩下幾條血脈稀薄、與真龍相去甚遠的泥蛟。
眼前這尊金龍,所蘊含的純正龍氣,足以令世間大能動容。
白鑠金眸閃爍,听懂了老人言辭間的惋惜,眸中銳意漸盛。
一道身影倏然橫跨而至,擋在了它與老人之間,隔斷了那探究的目光。
“它倒覺得,未能早遇前輩,實乃幸事。”
林照立于金龍之前,緩緩開口。
【飛光】與【餃燭】已然歸鞘,唯有曹峻那柄【墨螭】仍孤零零地躺在泥土之中。
老人目光落在玄衣少年身上,溫和,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笑了笑,帶著幾分玩味︰“你可知我是誰?”
此時,陳平安也已強壓心悸,上前與林照並肩而立。
那青衣小童面色慘白如紙,幾乎將整個身子掛在陳平安腿上,被半拖著挪步。
李希聖揮手打退【白魚】,目光看向老人,確認差距太大,直接收起周身的四季之物。
他並未上前,只原地靜立,但負于身後的手,已悄然緊握成拳。
老人仿佛未見他人,只笑眯眯地看著林照。
林照心湖響起白鑠的心聲︰“他很強。”
“我來處理。”
“……小心。”
金色龍首微微低伏,豎瞳中的凌厲之色如潮水般緩緩內斂。
林照行禮道︰
“神仙台林照,見過曹曦前輩。”
老人拖長了音調“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原來認得我啊?”
曹曦目光又轉向白鑠,語帶戲謔︰
“謝實那家伙,脾氣又臭又硬,為人也不咋地,你看不上他,情理之中。只是晚生了這麼些年,錯過了我這般玉璞境的劍仙,是否覺得虧大了?”
當世蛟龍之屬式微,若能得一位十一境劍仙庇護,不知多少水族精怪要搶破頭顱。
即便眼前金龍本質特殊,非尋常妖屬,亦無需走水化蛟,但與一位玉璞境劍仙結緣,所得裨益,遠非一個洞府境劍修可比。
或許更能借此打破自身桎梏,窺見十境之上的風光。
白鑠微微翻了個金瞳。
龐大的龍軀、威嚴的龍首、淡漠的金眸、每一片鱗片明如天金,鋒利異常……此時表現的卻是明顯的不屑與譏諷。
“真沒禮貌啊。”
曹曦嘀咕一聲,看著林照,呵呵笑道︰
“一年前,我在南婆娑洲就听過你師兄,名聲確實大,婆娑洲也好、俱盧洲也罷,中土那邊也有人想來見見,可是......”
他笑容可掬,眼楮眯成了兩條細縫,宛若兩柄收斂了殺氣的柳葉飛劍,卻更顯森然︰
“仗著人多勢眾,把我家孩子打這麼慘,太欺負人了啊。”
“名號再響,也得講個道理啊。”
話音甫落,四周虛空隱隱有浪濤之聲由遠及近,初時細不可聞,旋即層層疊蕩開來,竟與曹曦的言語融為一體。
霎時間,天穹、大地、巷陌、陽光……周遭一切景象盡數扭曲、消隱。
一條渾濁不堪、浩蕩無邊的滔滔大河,憑空出現,蠻橫地佔據了所有人的視野。
河水如自九天垂落的瀑布,轟然砸下,濁浪排空,濤聲震耳。
凡見此河者,無不心生渺小之感,仿佛自身化為螻蟻,瞬間被那裹挾著天地之威的巨浪吞噬,心神搖曳,難以自拔。
林照只覺身形驟然失重,急墜而下,仿佛落入無底深淵。
視覺、听覺、嗅覺、味覺、觸覺……五感被瞬間剝奪。
周身天地靈氣滯澀不通,唯有那無邊無際的渾濁河水帶來的窒息感,如冰冷潮水,洶涌襲來。
他後天劍體自發顯現,周身衣衫、發絲乃至肌膚,皆在虛實之間閃爍,隱隱有劍光流轉。
胸腔之內,更是有清越劍鳴激蕩不止。
雖變生肘腋,林照靈台卻是一片清明,在滔滔河水中察覺到幾分熟悉之感,瞬間明悟︰
‘是劍意...大河劍意...’
‘這條大河...是他手里那柄以一江之水化作的半仙兵。’
大婆娑洲劍仙曹曦,最讓人忌憚的,便是手中品秩為半仙兵的本命飛劍!
山上練氣士的法寶,匠器、重器、先天/後天靈器、法器、仙兵。
讓老龍城符南華如獲至寶的,不過是一件後天靈器。
天下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也僅僅是法器。
曹曦的劍已經超越了‘法器’的限制,距離仙兵半步之遙。
以此半仙兵為本命物,輔以其劍仙修為,殺力之盛,甚至足以超越境界更高一層的道家天君。
林照眼耳口鼻皆有細密水泡溢出,身軀不斷下沉,肺腑如遭水淹。
他竭力抬手,雙目圓睜,心中念頭急轉︰
“……他若真欲下殺手,何須如此大費周章……他心有顧忌……他不敢!”
體內劍鳴愈發激昂,如龍吟九天。他唇齒微張,將滿腔劍意化作兩個無聲的字眼,悍然吐出︰
阮邛!
仿佛有無形之手將他從溺斃的深淵中猛然拽出。
窒息感驟然消退。
那仿佛無窮無盡的渾濁大河,如夢幻泡影般消散無蹤。
和煦的陽光、清冷的空氣再度充盈感知。
斜陽依舊掛在天邊,巷間微風吹落枯枝上的積雪,帶來幾分真實寒意。
林照站立原地,大口喘息,調整著體內翻涌的氣機。
一個平淡卻如山岳所重的聲音砸落在巷子里︰
“堂堂曹曦,竟然以劍意震懾幾個中五境的小家伙,你倒也真要臉皮。”
曹曦微微側眸,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林照身前。
坐鎮龍泉縣的兵家聖人,阮邛。
他伸出一只手,滿是粗繭的手掌之中,發出隱隱的浪潮聲。
所有的劍意、江河,都湮滅在掌下。
“阮師當面,倒是我失禮了。”
曹曦呵呵笑著,神色自若,手腕上系的綠色絲繩漸漸暗淡。
阮邛收回了手,冷目看著曹曦。
見著阮邛,林照這才放下心,扭頭查看其他人的情況。
只見陳平安與李希聖也都在大口喘息,額生冷汗,青衣小童與粉裙小童反而好些,白鑠不知何時重新化作一尾金鯉。
林照抬起手,金鯉順勢鑽進袖子里。
他轉眸看向曹曦。
曹曦察覺到阮邛的目光,笑道︰
“我可沒傷他們一根寒毛,你瞧瞧我家這孩子,被打得七竅流血,屁都崩不住出來了,說不得下半輩子都得躺床上,我發個火怎麼了?”
躺在地上的曹峻睜開眼,欲坐起身,可一道意志降在他身上,壓得他直接躺了回去。
‘他媽的......老混蛋......曹曦......’
曹峻欲破口大罵,可連張嘴都做不到,只好在心湖怒聲。
阮邛瞥了曹峻一眼,收回目光,淡漠道︰
“魏晉的名聲怕是不如你,後輩也不如你,有膽色在我眼皮底下動手傷人,我也想請教曹大劍仙是如何教出的‘好孩子’。”
曹曦擺手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見阮邛臉色陰沉,他又踹了一腳曹峻,笑盈盈道︰
“小孩子不懂事,被打了也活該,認下了,也是對阮師規矩的交代。”
阮邛嗤笑︰“一百多歲在你曹家也算小孩子?”
論起年齡,曹峻怕是比他阮邛都大!
可是曹曦比他倆加起來都打。
一位老牌的玉璞境劍修,還以一件半仙兵作本命飛劍,殺力可想而知。
阮邛突破玉璞境沒多久,雖說兵家修士戰力同樣不低,可他境界終究還是落了下乘,即便在龍泉縣,對上曹曦,他也沒有幾分把握。
曹曦眯眼笑著,忽然張口說了一句話。
阮邛身後的林照只見老人張嘴,卻听不見聲音,甚至在老人閉嘴後,連嘴型都記不清。
阮邛沉默半晌,緩緩點頭。
曹曦眯眼微笑,瞥了一眼地上的曹峻,袖袍一揮,兩人身形瞬間消失。
林照抬起眉望向阮邛,只見男子沉著臉站在原地。
見著林照的目光,他方才移眸,頓了頓,道︰
“曹曦背後是醇儒陳氏。”
這事林照是知道的。
曹曦的本命瓷正是在醇儒陳氏手中,曹曦為此,還讓曹峻尋了醇儒陳氏的一位女子結親,與醇儒陳氏做交易。
可一個醇儒陳氏的名號,連劉志茂都鎮不住,能讓阮邛忍下脾氣嗎?
林照看了眼身前的男子,眼中閃過一抹靈光︰
‘是了,這位也是靠著醇儒陳氏的支持,才成為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
‘若是他孤家寡人,自然不會忍下,可是他是為阮秀才來的驪珠洞天!’
想明白此中關竅,林照心底也是頗為無奈︰
‘本還特地換了場所圍殺袁真頁,結果那事避開了,這里又踫著了......早知如此,就該讓那猴子把房子拆了!’
原著里,陳平安對戰袁真頁時無意打壞了曹曦的祖宅,以至于曹曦見了陳平安,故意留下一道不太好的暗手,又被墨家許弱抹去。
林照心思縝密,既然知道此事,自然想如蔡金簡一般,悄悄抹去這段因果。
因此在挑選戰場的時候,他刻意避開曹家住宅,選了一處僻靜場所。
只是曹峻謀求劍胚,他那時遠在風雪廟,自然阻止不了陳平安得到劍胚,索性來得及時,也算是出了口惡氣。
“多謝阮師出手相助。”
林照誠懇道謝。
阮邛面色稍霽,微微頷首,瞧了一眼林照身旁的陳平安,又覺得腦門一陣疼,便丟了一句︰
“等你處理完事情,來神秀山一趟。”
林照應下,男人的身形化光而散。
泥瓶巷重歸寂靜。
那柄陷入泥土的【墨螭】以及被李希聖打落的【白魚】消失無蹤,顯然是被這位曹曦順手收回。
地面上留下幾道深深的劍痕,縱橫交錯。
交手的動靜自然無法完全掩蓋,尤其是白鑠騰空展露龍軀,也難以掩飾。
小鎮居民雖已在這一年里見識過不少飛來遁去的“神仙”事,但真龍顯聖這等景象,依舊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初始,家家閉戶,人人屏息,待那令人心悸的龍威與滔天劍意如潮水般退去,才有膽大的悄悄推開窗戶或走出門縫張望。
林照收斂心神,目光掃過在場幾人。
陳平安臉色依舊有些發白,正輕輕拍著依舊死死抱住他大腿、渾身還在微微發抖的青衣小童的腦袋。
粉裙女童則顯得鎮定些,只是緊緊靠在陳平安身邊。
李希聖氣息已經平復,青衫整潔,只是眉頭微蹙,似在思索什麼。
察覺到林照的目光,他抬眼望來。
四目相對,林照心底難得浮現一絲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