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京啟程,跋涉千里,盧象升麾下的大軍終于抵達了廣州府城之外。
赤日懸于中天,將南粵大地炙烤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
官道之上,一支肅殺之氣凜然的軍隊正緩緩前行,與周遭慵懶閑散的氛圍格格不入。
最前方是兩千名宣大鎮的精銳騎兵,只是這些習慣了朔方風雪的戰馬,顯然對嶺南的酷暑極不適應,不時焦躁地打著響鼻,馬蹄在被曬得發燙的土路上踏出沉悶的聲響。
緊隨其後的是兩千名京營銳卒,甲冑鮮明,戈矛如林。
數千人的隊列行進間,竟無半點喧嘩,軍紀之森嚴,令人望而生畏。
這支大軍如同一柄淬火的北地剛刀,被驟然插入了南國這幅溫軟柔靡的畫卷之中。
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成片的蕉林和高聳的榕樹。
樹蔭下,三三兩兩的本地民眾穿著輕薄的葛麻短衫,光著腳,手里搖著蒲扇,打量著這支與以往看到的都不一樣的軍隊。
他們交頭接耳,口中吐出的是盧象升完全听不懂的方言,那語調婉轉起伏,听上去倒不似在議論軍國大事,反像是在商議著一樁尋常買賣。
盧象升端坐于神駿的戰馬之上,目光越過隊列,投向遠方那片模糊的城郭輪廓。
他眉頭微鎖,心中涌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這廣東,給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松散”。
不同于北地那種官府威權深入鄉里,百姓循規蹈矩的景象,此地似乎彌漫著天高皇帝遠的自由與散漫。
官道上不見丁役,田畝間少有農夫,反倒是那些成群結隊的商販和看熱鬧的閑人更多些。
更讓他感到不適的,是無形的排外之氣。
……
廣東布政使司衙門之內,一場盛大的接風宴正在舉行。
廣東承宣布政使錢士升、提刑按察使杜應芳、都指揮使俞安性,會同廣州知府李逢節等一眾封疆大吏、地方要員,悉數到場。
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菜肴如流水般呈上,無一不是山珍海味,極盡奢靡。
官員們個個滿面春風,對上首的盧象升言辭恭敬到了極點。
“盧大人少年高第,文武雙全,如今又得陛下簡在帝心,親率天兵巡閱南粵,實乃我廣東官民之幸事啊!”布政使錢士升舉起酒杯,率先敬酒,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
盧象升面沉如水,只是略一頷首,舉杯示意,並未多言。
他不喜歡這種場合,更不喜歡這些言辭浮夸的文官。
酒過三巡,話匣子便漸漸打開了。
“唉,盧大人有所不知,”按察使杜應芳長嘆一聲,滿臉的憂愁,“廣東地處海疆,民風素來強悍,加以宗族林立,盤根錯節,許多朝廷的政令,到了下面,實在是……難啊!”
都指揮使俞安性是個武官,說話便直白了許多︰“末將執掌廣東都司,深有體會!此地衛所糜爛,兵丁多為各大宗族子弟充任,名為官軍,實為家丁。平日里讓他們操練一番便推三阻四,若是有族中械斗,卻是一個個生龍活虎,悍不畏死!朝廷的號令,遠不如族老的一句話管用。”
“正是此理,”廣州制服連忙附和,“故而我等在粵為官,凡事皆以‘和睦’為上。需知,廣東之穩定,全賴各大宗族與地方鄉紳的鼎力支持。正所謂,因地制宜,方能政通人和嘛。”
一句句“地方不易”,一聲聲“宗族為重”,听在盧象升耳中不啻于公然宣告——此地的規矩,是我們定的!
盧象升不動聲色,只是夾了一筷子菜,緩緩咀嚼。
他想起了臨行前,年輕的皇帝在文華殿對他的密語︰“建斗,廣東之患,不在蠻夷,不在海寇,而在其官紳士民,早已自成一國。卿此去,名為巡閱,實為刮骨。”
當時他尚不解其深意,此刻,卻已了然七八。
席間,一件小事更是讓他將這點體悟刻入了骨髓。
一名布政使司的佐貳官上前,在錢士升耳邊低語了幾句。
錢士升听罷,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開來,對那官員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轉過頭,錢士升仿佛是說一件尋常趣聞般對盧象升笑道︰“盧大人見笑了,不過是番禺縣兩村為了一片桑田歸屬,起了些糾紛。唉,此等小事年年都有。好在此事已由當地黃氏與梁氏的族老出面調停,想來不日即可了結。”
說完,他便舉杯再勸,仿佛此事已經沒什麼必要再去關注的。
盧象升端著酒杯的手,在袖中微微一緊。
一樁田產糾紛,不問國法不經衙門,由兩個姓氏的“族老”出面便可“了結”?
這布政使錢士升言語之間,對此不僅習以為常,甚至還頗有些贊許之意。
何其荒謬!
何其大膽!
這哪里還是大明的官府?分明是宗族的賬房先生!官府的權力,竟被架空至此!
盧象升只覺得寒意從脊背升起,皇帝所言的“官紳本地化”,其嚴重程度,遠超自己的想象。
他緩緩飲下杯中之酒,酒液辛辣,卻遠不及他心中的那團火來得灼熱。
……
宴席不歡而散。
次日,盧象升命士卒安營扎寨,自己則帶著一隊親兵換上常服,打算親自看看這廣州城的市井風貌。
親兵隊長名叫周朝先,是個跟他一路拼殺出來的漢子,性格剛直,最是看不得欺凌之事。
一行人行至一處繁華的集市,周朝先見路邊有賣涼茶的,便上前為盧象升和弟兄們買幾碗解渴。
不想,他遞過銅錢時,與一個身著華服滿臉傲氣的年輕公子撞了一下。
那公子哥身後跟著七八個健僕,見狀立刻將周朝先圍了起來。
“哪來的北地蠻子!走路不長眼楮嗎?撞壞了我們陳家大公子的新衣,你賠得起嗎?”一名健僕指著周朝先的鼻子厲聲喝罵。
周朝先在邊鎮殺人如麻,何曾受過這等鳥氣?
他雙目一瞪,聲如洪鐘︰“某乃當朝軍士!不過無心之失,爾等何敢如此猖狂?”
“軍士?哈哈哈哈!”那陳公子搖著折扇,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話,“在這廣州城,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講我陳家的規矩!你算個什麼東西?給我打!”
話音未落,幾個健僕便揮舞著拳腳沖了上來。
周朝先身邊的十名親兵豈是易與之輩?
他們皆是百戰余生的精銳,當即拔出腰間的短刃,護在周遭。
雙方正欲動手,忽听街頭巷尾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哨聲。
不過片刻工夫,從四面八方涌來了上百名手持棍棒、扁擔,甚至還有人扛著鋤頭的漢子。
他們迅速將盧象升一行人團團圍住,一個個面目猙獰,口中用方言叫罵不休,那氣焰之囂張,仿佛要將這十幾個北方人活活吞下。
這些人衣著各異,有商販,有苦力,有閑漢,但他們胸前都系著一條同樣的紅色布帶。
周圍的商鋪紛紛關門,路上的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很快,幾名聞訊趕來的衙役出現在人群外,但他們只是手持水火棍遠遠地站著,滿臉的為難之色,非但不敢上前彈壓,反而陪著笑臉對里面的陳公子喊話︰
“陳大少,陳大少!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這幾位是北邊來的客商,不懂規矩,您大人有大量,讓他們陪個不是,這事就算了,如何?”
周朝先氣得須發皆張,正要下令動手,卻被盧象升抬手制止了。
盧象升的臉色平靜得可怕,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一張張狂熱而愚昧的臉,掃過那個得意洋洋的陳公子,最後落在那幾個束手無策的衙役身上。
他心中默默念叨著一句皇帝曾說過的話︰“名為宗族,實為國中之國,黑惡之源也。”
今日,他親眼見證了這“國中之國”的獠牙。
盧象升沒有發作。
他眼中閃過冰冷的殺意,但旋即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此來廣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做,這幫跳梁小丑的賬可以稍後再算。
此刻若是在這街頭大開殺戒,固然痛快,卻也打亂了皇帝為他定下的“先察後動”之策。
而且,他心中有數︰皇帝已下旨廣西巡撫,為其招募的六千廣西狼兵正在路上;自己奉旨在入粵沿途招募的四千名新兵也已在歸集途中。
真正的雷霆之力,尚未完全匯于掌中。
一瞬間,皇帝在臨行前那句霸道無匹的話,再次響徹盧象升的腦海︰
“建斗,在廣東放手去做!不要怕動靜太大,出了事,朕擔著!大不了,朕和秦良玉也去廣東!”
這話,便是他盧象升最大的底氣!
想到這里,他笑了笑.先等等,讓這些井底之蛙再得意片刻。
他對著周朝先使了個眼色,周朝先心領神會,從懷中取出一支小巧的鳴鏑,猛地吹響。
一聲尖銳高亢的呼嘯刺破長空!
緊接著,不遠處傳來了一聲更加雄渾有力的號角回應。
伴隨著號角聲,大地開始輕微地震動起來。
圍觀的宗族眾人臉上的囂張之色瞬間凝固了,那是大隊騎兵奔騰的聲音!
不過十數息,一支由五十名宣大鐵騎組成的巡邏隊便如狂風般卷到了街口。
為首的騎士猛地勒住戰馬,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
五十名騎士齊刷刷地摘下背上的騎弓,引而不發,冰冷的箭頭遙遙指向人群。
那股發自尸山血海的凜冽殺氣,瞬間籠罩了整個街市。
方才還叫囂不止的百余名陳氏族人,此刻噤若寒蟬,手中的棍棒仿佛有千斤重,一個個臉色煞白,雙腿發軟。
那名陳公子更是嚇得跌坐在地,手中的折扇都掉在了地上。
衙役們腿肚子打顫,幾乎要跪下去了。
盧象升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們走。”
他轉身離開,周朝先後。
那隊騎兵則如雕塑般駐留在原地,直到盧象升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收起弓箭,撥轉馬頭,如潮水般退去。
回到臨時行轅,周朝先兀自憤憤不平︰“大人!為何要忍?這幫無法無天的東西,就該給他們些教訓!”
盧象升幕僚,也是皇帝欽點隨著盧象升而來的堵胤錫也面帶憂色︰“撫台,此地民風如此,我等行事,怕是步步維艱啊。”
盧象升坐在主位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眼中閃爍著冰冷的光。
“忍?”他冷笑一聲,“我盧象升所學所行,無‘隱忍’二字!更何況,陛下亦不允我忍!”
他語氣變得愈發森然︰“只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今日之辱,暫且為那陳氏宗族記下。待辦完皇上交代的正事,待大軍悉數到齊,再來跟他們細細清算這筆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