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無聲的流水。
它沖刷著安河縣的城中村。
沖刷著葉三齊臉上的皺紋。
也沖刷著那個襁褓里的嬰兒,讓她長成了一個健康而堅強的女孩。
葉若溪。
她七歲了。
這個家,有兩個世界。
一個世界,屬于葉三齊。
另一個世界,屬于張翠蘭。
葉若溪活在兩個世界的夾縫里。
葉三齊的世界是溫暖的。
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
天黑透了才回來。
身上,總是帶著一身的灰塵和汗味。
但他會給葉若溪帶回東西。
有時候,是一個工地上發的,舍不得吃的隻果。
有時候,是一塊被壓扁了的餅干。
有時候,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雙布滿老繭,卻很溫暖的大手。
他會用這雙手摸葉若溪的頭。
他會笨拙地給她扎兩個永遠扎不對稱的辮子。
他的身上,沒有多少錢。
但他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她。
張翠蘭的世界,是冰冷的。
她的話很少。
她的眼神,像院子里那口,長滿青苔的深井。
看不見底。
飯桌上,這種冰冷,最明顯。
張翠蘭會把鍋里最大塊的肉,夾到葉三齊的碗里。
“多吃點,干活累。”
她會把剩下的肉,仔細地挑進自己的碗里。
然後,把盛著菜湯的盤子,推到葉若溪面前。
葉若溪的碗里,永遠是米飯。
有時候,會有一點菜葉。
從來沒有肉。
葉三齊,看在眼里。
他會把自己碗里的肉,夾一半給葉若溪。
“溪溪吃,長身體。”
他笑著說。
張翠蘭不說話。
但她會放下筷子。
整個屋子的空氣,都會在那一瞬間凝固。
葉若溪很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
她會飛快地,把那塊肉吃掉。
然後,低下頭拼命地扒著碗里的白米飯。
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葉若溪很安靜。
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孩子,滿地瘋跑。
她喜歡一個人,蹲在牆角看螞蟻搬家。
一蹲,就是一個下午。
她也喜歡撿地上的小石子。
把它們,按照大小,顏色,排成一排排。
葉三齊看不懂。
但他覺得,自己的女兒很特別、很聰明。
張翠蘭則覺得,她是個怪胎。
有一次,鄰居家的王嬸來串門。
她和張翠蘭坐在院子里摘著豆角。
“翠蘭啊,你真是好福氣。”
王嬸羨慕地說,
“你家的丫頭,看著就聰明。你看我家那個臭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泥巴。”
張翠蘭冷哼一聲。
“福氣?我看是晦氣!聰明有什麼用,又不是兒子。養大了,還不是別人家的人。”
“話不能這麼說。”
王嬸壓低聲音,
“我可听說了,你當年,在你娘家,不也是……你媽為了給你弟弟蓋房娶媳婦,才急著把你嫁出來的嗎?彩禮都沒要多少。你那時候,不也恨嗎?”
張翠蘭的臉,瞬間就白了。
她把手里的豆角,狠狠摔在盆里。
“胡說八道什麼!我家的事,要你管!”
她看向牆角那個,安靜的小小的身影。
眼神里,像淬了毒。
葉三齊不知道這些。
他只知道,他的女兒,該上學了。
他用了一個月的加班費,給葉若溪報了名。
還給她,買了一個嶄新的印著小兔子的書包。
張翠蘭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
“一個書包要二十塊!你瘋了!”
“她是去讀書,不是去選美!”
“這筆錢,夠我們家吃五天的肉了!”
葉三齊悶著頭,不說話。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個小書包。
然後,鄭重地交到葉若溪手里。
“溪溪,好好念書。將來,考京州大學。”
葉三齊其實並不知道京州大學意味著什麼。
他只听在京州的工地上,听人說過,有個京州大學。
只要溪溪考上京州大學,就不用像他這樣在工地上賣力氣了。
就能坐在亮堂堂的屋子里,過好日子。
葉若溪上學了。
她的世界多了一扇窗。
窗外,是她從未見過的風景。
那些寫在黑板上的,奇怪的符號。
那些印在書本上的,方方正正的字。
她看一眼,就記住了。
老師教的兒歌,她听一遍,就會唱。
老師出的算術題,別人還在掰手指,她已經說出了答案。
第一次期中考試。
她的語文,一百分。
數學,一百分。
她是班上唯一一個雙百分,也是年級第一。
葉三齊去開家長會。
他穿著自己最好的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外套。
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局促不安。
班主任在講台上,點到了葉若溪的名字。
“葉若溪同學,是我們年級,最有天賦的孩子。”
“她的記憶力,理解能力,都遠超同齡人。”
“葉師傅,您有一個好女兒啊。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葉三齊愣住了。
他活了半輩子,第一次,被人叫“您”。
第一次,在那麼多人面前被表揚。
因為他的女兒。
他黝黑的臉,漲得通紅。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傻笑。
那天晚上,他買了一斤豬頭肉和半瓶白酒。
他喝醉了。
拉著葉若溪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
“好女兒……我的好女兒……”
眼淚,流進了酒杯里。
那張雙百分的成績單,被葉三齊用一個塑料袋,小心地包好。
第二天,他把成績單帶到了工地上。
午休的時候,他把成績單,拿給工友們看。
“看,我女兒的。雙百分!”
他的聲音洪亮中帶著驕傲,像是擁有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工友們,圍過來看。
他們大多不識字。
但他們認識,那兩個紅色的“100”。
“老葉,你這女兒,是塊讀書的料啊!”
“以後,是狀元的命!”
葉三齊笑著,眼楮眯成了一條縫。
那天,工地的活特別累,但他一點也不覺得。
他心里有使不完的勁。
可這份喜悅,回到家就涼了半截。
張翠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考第一有什麼用。還不是要吃飯,要花錢。”
她把成績單,隨手扔在桌上。
像是扔掉一張沒用的廢紙。
“今天王嬸又說了,她佷子,在鎮上開飯店。想找個童養媳。彩禮給八千。”
張翠蘭一邊洗碗,一邊說。
“你要是答應,這八千塊錢,夠我們把房子重新蓋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