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燃燒著幽綠火焰的眼眸,穿透死寂的灰霧,如同兩盞來自幽冥深處的燈塔,牢牢鎖定了隨波逐流的林軒。
冰冷,淡漠,沒有絲毫情感,只有一種審視物品般的純粹好奇,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林軒的心神瞬間繃緊至極限!盡管意識昏沉,身體破碎,但那歷經無數生死錘煉出的本能,卻發出了最尖銳的警報!危險!極致的危險!
他拼命想要沉入這墨黑河水之下,哪怕被那無盡的死寂吞噬,也好過落入這未知存在的掌控。然而,身軀殘破如絮,僅憑一絲微弱的賢者之晶能量維系不滅,莫說操控行動,便是連動一根手指都是奢望。他只能如同一段真正的枯木,眼睜睜看著自己在那股無形水流的裹挾下,無可逆轉地漂向那詭異的黑色碼頭。
碼頭上,那道高大身影完全轉了過來。
它約莫一丈高下,體態類人,卻覆蓋著一層暗沉如黑鐵、布滿天然紋路的角質皮膚,關節處生有慘白的骨刺。它的面容粗糙,口鼻模糊,唯有那雙幽綠火焰跳躍的眼眸清晰無比。它手中握著一柄巨大的、仿佛由某種黑色獸骨打磨而成的鉤鐮,刃口閃爍著令靈魂戰栗的寒光。
在它身旁,另外幾道身影也停下了動作,投來目光。一個身形縴細近乎透明、包裹在流動陰影中的女性輪廓;一個漂浮離地、周身環繞著低語般嗡鳴的蟲群狀生物;還有一個矮壯如墩、皮膚如同粗糲岩石的類人生物。它們形態各異,卻都散發著與這條冥河同源的死寂、陰冷氣息。
它們看著林軒,那目光並非看到同類,更像是饑餓的食客,看到了一道意外漂流而來的珍饈。
“一個…生者?”那高大的黑膚角魔發出沉悶如岩石摩擦般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惑,幽綠的目光掃過林軒殘破身軀下那微弱卻頑固的生機,“竟能從‘忘川’主流漂至我‘渡厄碼頭’,真是稀罕。”
“生機未絕,魂火雖黯卻凝而不散,倒是具好材料。”那陰影般的女性輪廓發出縹緲輕笑,聲音如同寒風吹過縫隙,“黑棘,你的‘噬魂妖藤’最近不是正好缺一具主根嗎?這生者的魂質,似乎頗為特殊呢。”
那被稱為黑棘的高大角魔,幽綠眼眸閃爍了一下,顯然動了心思。它伸出蒲扇般大的、生著利爪的手掌,那柄骨制鉤鐮微微抬起,對準了越漂越近的林軒,似乎準備將他打撈上來。
林軒心中涌起巨大的不甘與絕望!剛從第七巡界使手下僥幸逃生,難道要淪為這異界妖魔培育妖藤的肥料?
就在黑棘的鉤鐮即將觸及河面的剎那——
“住手。”
一個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自碼頭後方那片朦朧的建築陰影中傳來。
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冥河水流聲和風聲,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存在的“耳”中。
黑棘的動作猛地一僵,連同其他幾個異界生物,皆是一震,隨即迅速收斂了所有氣息,微微垂下頭顱,顯露出恭敬之態。
噠…噠…噠…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
一道身影,自灰霧與建築陰影中緩步走出。
來者同樣並非人族。他身形高挑修長,接近常人高度,穿著樣式古樸的暗青色長袍,長袍上繡著神秘的銀色符文,隨著他的走動微微流淌。他的皮膚是淡淡的玉石般的蒼白,面容俊美卻毫無血色,黑發如墨,用一根簡單的骨簪束在腦後。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楮,那是一雙完全漆黑、沒有眼白、如同最深邃夜空的眼楮,其中仿佛有億萬星辰生滅,卻又沉澱著萬古的寂寥。
他手中握著一支暗金色的奇特手杖,手杖頂端瓖嵌著一顆不斷緩緩旋轉的灰色寶石,散發出玄奧的波動。
他的氣息並不如何張揚霸道,反而有種內斂的深沉,但當他出現時,碼頭周圍的空間都似乎變得凝滯、有序起來。那桀驁的黑棘,在他面前溫順得如同家犬。
“擺渡人大人。”幾個異界生物齊齊低聲問候,姿態謙卑。
被稱作擺渡人的男子,那雙漆黑的眼眸並未看它們,而是落在了河中的林軒身上。
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穿透一切,將林軒從里到外,從破碎的肉身到微弱的魂火,甚至那縷賢者之晶的殘留和《血神經》的運轉軌跡,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軒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感覺自己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不由自主地涌現。這個存在,比那黑棘恐怖無數倍!
“有趣的組合。”擺渡人輕輕開口,聲音平淡,“霸道掠奪的血脈,沉寂萬古的戰場所留的煞氣與怨念,還有一絲…令人懷念的‘淨化’氣息。竟能在一具生者體內達成微妙的平衡,未使其立刻崩毀,反而維系著一線生機漂流至此。”
他微微偏頭,似乎思索了一下。
“你不是此界生靈。”他陳述道,“來自何方界域?又因何墜入忘川?”
林軒根本無法回答,他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連維持清醒都已極其艱難。
擺渡人似乎也並不期待他的回答。他抬起握著暗金手杖的手,對著林軒輕輕一點。
手杖頂端的灰色寶石微微一亮。
頓時,林軒感覺周身那墨黑的河水仿佛擁有了生命般,托舉著他的身體,緩緩脫離河面,向著碼頭飄去,最終平穩地落在冰冷的黑色石面上。
離開河水,那股冰冷卻維系生機的力量驟然減弱,林軒的傷勢瞬間惡化,魂火劇烈搖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
擺渡人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黑棘等生物恭敬地退到一旁,不敢出聲。
他蹲下身,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指,指尖縈繞著淡淡的灰芒,輕輕點在林軒的眉心。
剎那間,林軒感覺一股冰冷、卻無比精純浩大的魂源之力涌入他的識海,並非破壞,而是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極速穩定著他即將潰散的魂火,同時飛快地瀏覽著他破碎記憶碎片中的某些場景——與戰神骷髏的戰斗、賢者之晶的融入、第七巡界使的追殺、空間通道的崩碎……
這個過程極快,幾乎是眨眼間完成。
擺渡人收回手指,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
“原來如此…來自‘生界’的人族劍修,被仇敵逼入空間亂流,意外墜界…還沾染了‘萬獸尊主’麾下的氣息…”他低聲自語,隨即目光再次落在林軒身上,那目光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竟能引動‘隕神古戰場’的殘余戰意,還得到了‘淨光賢者’的些許饋贈…你的運道,倒是不凡。”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某個決定。
旁邊的黑棘忍不住低聲道︰“擺渡人大人,此生靈雖來自生界,但其血脈魂質特殊,若是……”
擺渡人淡淡地瞥了它一眼。
黑棘頓時如遭雷擊,渾身一顫,後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恐懼地低下頭。
“他的去留,我自有決斷。”擺渡人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絕對的權威。
他再次舉起手杖,灰色寶石對準林軒,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你傷勢過重,魂源受損,肉身瀕臨崩潰。此地乃‘寂滅之洲’,死氣彌漫,于生者而言如同劇毒,即便有那縷淨光之力維系,也撐不過三個時辰。”
光芒籠罩而下,林軒感覺一股奇異的、冰冷卻溫和的力量滲透全身。這股力量並未修復他的傷勢,而是形成了一層極薄的灰色光繭,將他徹底包裹起來。光繭之上,無數細小的符文流轉,散發出與這片天地同源的氣息。
在這光繭形成的瞬間,周圍那無所不在的、侵蝕生機的死氣仿佛瞬間將他忽略,而他體內那縷賢者之晶的力量也仿佛被催眠般沉寂下去。他的生機流逝驟然停止,傷勢和魂源被強行凝固在了當前狀態,如同進入了最沉眠的蟄伏。
“此乃‘寂滅繭’,可保你在此界暫時無恙,不被死氣侵蝕,亦能隔絕你生者的氣息,避免引來更多麻煩。”擺渡人淡淡道,“但能否真正活下來,恢復如初,乃至離開此地,終究要靠你自己。”
他站起身,對黑棘吩咐道︰“將他帶去‘遺骸古都’,交給‘藏骨堂’的巫妖王•克爾甦加德。”
黑棘明顯愣了一下,巨大的頭顱抬起,幽綠眼眸中滿是驚愕︰“藏骨堂?巫妖王?大人,他可是個生者,巫妖王他……”
“照做便是。”擺渡人打斷它,語氣不容置疑,“告訴克爾甦加德,此人于我或許有些用處,讓他盡力維持其生機不滅,待我歸來再做處置。”
“是…是!”黑棘不敢再多問,恭敬應聲。
擺渡人最後看了一眼被灰色光繭包裹、陷入絕對沉寂的林軒,漆黑的目光似乎穿透光繭,再次落在他體內那縷微弱的賢者之晶氣息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明的神色,似是追憶,又似是…某種期待。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步伐從容,身影漸漸融入灰霧與建築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碼頭上,只剩下黑棘等幾個異界生物,以及光繭中的林軒。
黑棘長長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它看向地上的光繭,幽綠眼眸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有敬畏,有好奇,也有一絲殘留的貪婪。
“算你這生者走運,竟被擺渡人大人親自吩咐…”它嘟囔著,伸出利爪,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並不沉重的寂滅繭,仿佛托著一件易碎的珍寶。
“黑棘,真要送去藏骨堂?那位巫妖王大人的脾氣…”陰影女性輕聲提醒,語氣中帶著忌憚。
“擺渡人大人的命令,你敢違背?”黑棘悶聲道,“況且,巫妖王雖然古怪,但對擺渡人大人一向敬重,應當無礙。”
它不再多言,托著光繭,邁開沉重的步伐,離開碼頭,向著那片朦朧昏暗的陸地深處走去。
其他幾個異界生物互望一眼,也各自散去,繼續它們之前的“工作”——打撈冥河中偶爾漂流而來的“物品”,或是殘骸,或是奇物,或是…某些迷失的靈魂。
林軒的意識,沉淪在一片絕對的寧靜與黑暗之中。
寂滅繭隔絕了內外,也隔絕了他幾乎所有的感知。他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感覺不到身體的痛苦,只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真靈,在繭中保持著一線不滅的清明。
擺渡人那冰冷而浩大的魂源之力,不僅穩定了他的傷勢,更仿佛在他靈魂深處種下了一點奇異的“種子”,那並非力量,而是一段殘缺模糊的信息流,關于這個世界的只言片語,以及…一個位于“遺骸古都”某處的空間坐標點。
這段信息如同本能般烙印在他真靈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許久。
包裹感忽然開始減弱。
那層灰色的光繭,仿佛能量耗盡,變得稀薄、透明,最終如同泡沫般,“啵”的一聲,輕輕破碎、消散。
外界的氣息瞬間再次涌入。
依舊是濃郁的死氣,但似乎比冥河之畔要稀薄一些,其中還混雜著更加復雜的氣息——塵埃、腐朽、某種魔法藥劑的古怪味道,還有一種…無數知識沉澱帶來的陳舊感。
冰冷的空氣觸及皮膚,帶來輕微的刺痛。
林軒的眼睫顫動了一下,極其艱難地,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昏暗的天空,沒有日月星辰,只有永恆不變的灰蒙蒙色調,如同厚重的塵埃帷幕,低低地壓著。
他正躺在一張堅硬的石台上,石台冰冷刺骨。
視線緩慢移動,適應著昏暗的光線。
他似乎身處一個極其廣闊、難以想象的大殿之中。大殿的穹頂高聳,沒入昏暗,看不到盡頭。四周林立著一排排望不到邊的巨大書架,這些書架並非木質,而是由某種蒼白巨骨或漆黑岩石雕琢而成,直插穹頂。
書架上塞滿了東西,並非全是書籍,還有無數卷軸、水晶、皮卷、甚至是一些閃爍著微光的奇異物品,琳瑯滿目,浩如煙海。
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磷火,提供著微弱的光照,映照出書架間緩慢移動的、一些穿著破爛法師袍、身體部分已然白骨化的身影——它們是巫妖學徒,正駕馭著骨梯,忙碌地整理著無窮無盡的藏書。
這里,就是藏骨堂?
他的傷勢依舊沉重得可怕,無法動彈,只有眼球能輕微轉動。
目光艱難地偏移,看向石台旁邊。
那里,站立著一道身影。
它同樣穿著古樸的黑色法師袍,袍子上繡著復雜的銀色符文,與擺渡人的風格有些相似,卻更顯古老陳舊。袍袖之下伸出的,是一雙覆蓋著蒼白干癟皮膚、指骨修長的手,指甲尖銳而烏黑。
它的面容隱藏在寬大的兜帽陰影之下,只能看到下半截——那並非血肉,而是白玉般的骷髏下頜。
它似乎正低著頭,那雙隱藏在陰影中的目光,正落在林軒的身上。一只蒼白的手中,握著一支瓖嵌著碩大紫水晶的法杖,法杖尖端,一點幽光正緩緩熄滅,似乎剛剛完成了某個法術。
另一只手中,則拿著一個扭曲的、仿佛由某種生物脊柱制成的古怪器具,器具的一端,還殘留著幾滴暗紅色的、散發著微弱生機與死氣的詭異液體,正緩緩滴落。
一股冰冷、理智、卻又充滿了對生命本質進行探究與改造的狂熱氣息,從這道身影上散發出來。
它,顯然就是黑棘口中的巫妖王•克爾甦加德。
它似乎察覺到林軒甦醒,那白玉般的下頜微微開合,發出一種低沉、沙啞、仿佛無數年未曾開口、帶著金石摩擦般質感的奇特聲音︰
“唔…擺渡人送來的生者實驗體…‘寂滅繭’的時效剛剛好。”
它微微俯身,兜帽下的陰影中,兩點幽藍色的靈魂之火亮起,冰冷地、充滿探究欲地“注視”著林軒殘破的身體和虛弱的靈魂。
“那麼,讓我看看…”
“該從哪個部位開始‘研究’,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持你活著的同時…解開你身上那有趣的力量組合之謎呢?”
它的目光,仿佛最精密的手術刀,掃過林軒的四肢百骸,最終,停留在了他丹田氣海的位置。
那支脊柱制成的古怪器具,被它緩緩抬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