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捏緊了手里的銀子,上下打量陳硯片刻,方才問道︰“敢問大人名諱?”
“寧淮省松奉府同知陳硯。”
門房在心里默念兩遍,只留下一句“等著”,就關了門。
消息傳到焦志行耳中時,焦志行正在書房看書。
一听“陳硯”這位麻煩人物來拜訪,他下意識就想躲。
可陳硯說的是來給他治病,焦志行又遲疑了。
左思右想之下,他還是讓人將陳硯請到花廳,自己換上常服後前往花廳時,陳硯站起身朝他行禮。
焦志行還未開口,先咳嗽了兩聲。
陳硯幾步迎上來扶住他,擔憂道︰“座師可曾喝藥了?”
一聲“座師”就將二人的關系拉近了不少。
焦志行扭頭看向他,便真如座師對門生般︰“太醫來看過了,也開了藥,只是我這年紀大了,一病就難好。”
陳硯將焦志行扶著坐上主座,寬慰道︰“徐鴻漸已八十有余,尚不肯致仕,大梁是萬萬離不開座師您的。”
焦志行沒料到陳硯竟會對首輔如此不敬,當著他的面直呼徐鴻漸大名,看向陳硯的目光就帶了些深意。
“在我這兒如此不顧忌也就罷了,出了這個門,還是要謹言慎行。”
陳硯笑道︰“多謝座師指點,只是學生早因彈劾徐鴻漸與其結仇,敬重與否並不要緊。”
徐鴻漸不會因他尊稱一聲“宰輔”就放過他。
“此次又因學生,讓徐鴻漸失了對寧淮的掌控,學生與他已結下死仇,這幾日彈劾學生的奏章都六十二份了,學生還有何懼?”
焦志行扭頭看向陳硯,眼中盡是不敢置信︰“六十二份?”
他焦志行作為抵抗徐鴻漸的領頭人,也從未幾天收到如此多的彈劾。
可見這徐鴻漸是恨透了陳硯,必要將其除之而後快。
更可怕的,是陳硯被如此大肆彈劾,竟還能站在此地與他閑談!
能在如此局勢下保住陳硯者,唯永安帝一人。
陳硯此時突然前來,很值得深究。
看出他的驚詫,陳硯拿出早備好的兩個油紙包,恭敬道︰“學生回京多日,俗事纏身,竟連座師您病了都不知,是學生的不是。松奉窮困,又常年受海寇侵擾,還有寧王那逆賊興風作浪,實在艱難。好在松奉的白糖天下聞名,陛下親筆題為天下第一糖,學生拿了兩斤過來,給座師喝藥後甜甜嘴,還望座師莫要嫌棄。”
一听陛下都盛贊了,焦志行如何敢嫌棄,當即便讓人接過去,還特意交代一定要好生保存,如此才能顯示自己對陛下的尊崇。
旋即笑道︰“听下人稟告懷遠來給我治病,原來是專程送糖來的,有心了。”
說完,連著咳嗽了兩聲。
陳硯待他緩和下來,才道︰“座師乃是心病,學生今日來送的,就是這味心藥。”
焦志行笑道︰“懷遠倒是說說我有何心病?”
陳硯直直對上焦志行的雙眼,只一句話︰“君王猜忌。”
焦志行目光一凝,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既不承認也不答應,只問道︰“你所說的心藥,又是什麼?”
在官場久了,焦志行早已養成說話拐彎抹角。
貌似什麼都說了,實則又什麼都沒說,如此便可不讓人抓住把柄。
陳硯就比他直接許多,干脆利落道︰“開海。”
焦志行一頓,轉身端起桌上的茶碗,輕輕撥弄著飄在其上的茶葉,慢悠悠喝了一口,蓋上碗蓋,再抬頭,對上陳硯,含笑道︰“此次在松奉你立下大功,能清除寧淮的毒瘤,已是立了大功,待寧王判決一下,朝廷必會嘉獎于你,做事切莫急躁。”
姜還是老的辣啊。
他來此就是想提醒焦志行,聖上心中所想便是開海。
從焦志行的反應來看,顯然焦志行早已知曉。
看來次輔大人有裝病之嫌。
難怪陛下會特意派太醫前來醫治。
陳硯目光掃過焦志行的臉,察覺他面帶病容,想來他在太醫面前裝不了病。
只是他究竟是在宮里病的,還是回家後刻意病倒的,就無從得知了。
陳硯稍一思索,便笑道︰“若非聖恩浩蕩,學生早已被那六十二份奏疏壓垮,如今既能為我大梁,為君父盡一份心力,又如何能只顧後退?”
既然焦志行願意讓他進府,就代表這位次輔大人在左右搖擺。
若無永安帝的扶持,焦志行與清流一派早就被徐門給吞了,又如何能有今日的身份地位。
此次不僅是他陳硯想開海,更是天子與八大家族的一次正面交鋒。
一旦皇權落入下風,往後永安帝就會再難控制朝堂,而他陳硯和被永安帝扶持的焦志行就會淪為犧牲品。
除非此時焦志行能舍棄一切致仕歸鄉,否則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在這場風暴中置身事外。
“座師忠君之心朝堂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學生每每想到便深深為之折服,事事都以座師為楷模,不敢玷污座師之名。”
陳硯拱手一拜,就將焦志行架了起來。
縱使焦志行在朝堂之上修煉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此時也不禁露出震驚之態。
那布滿溝壑的臉上,此時更是多了幾分對即將的驚濤駭浪的畏懼。
焦志行再次端起茶碗,借著低頭喝茶的動作擋住臉。
他好不容易才爬到這個位子,只需將如今搖搖欲墜的徐鴻漸熬走,宰輔之位便是他的,他如何舍得拋開一切就此離去?
可開海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徐鴻漸。
陳硯只留在京中,就能收獲六十二份彈劾奏疏,一旦他焦志行領著焦門上下站隊,驚濤駭浪輕易就可將他徐門這弱小的力量給掀翻。
哪怕陛下極力相護,他們也只是勉強應付徐門,再讓他們為主力與整個走私集團斗,無異于以卵擊石。
焦志行終究還是道︰“你的報國心是好的,只是你身後還有許多人的命運與你的榮辱息息相關,做事還需量力而行。”
話已至此,陳硯就知已到了關鍵時刻。
若此時無法勸動焦志行,陛下便是決心開海,也無法實行。
此時什麼忠君愛國都是假的,唯有足夠的利益才能打動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