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
伴隨著鐘樓一聲悠長沉渾的嗡鳴。
京城如同一個沉睡的巨人,緩緩睜開了眼楮。
當第一縷晨光越過巍峨的正陽門城樓,將金粉灑在青灰色的磚石上時。
巨大的城門在“咿呀”的呻吟聲中,開始被十幾名力士合力緩緩推開。
城門內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城外,天還未亮透,一條望不到頭的長龍早已順著官路蜿蜒排開。
人聲、牲口聲、車輪的吱呀聲,混雜成一片低沉的嗡鳴。
那嗡鳴聲里充滿了入城百姓們對一日生計的焦灼與期盼。
排在隊伍最前頭的是一個推著獨輪木車的菜農,車上碼放著還掛著露珠的青瓜和紫茄。
在他的身後,一個背著半人高柴捆、被重物壓彎了腰的老漢,正用一根木棍斜斜撐在身後卸力,倚著柴捆閉目打盹。
還有那趕早的貨郎,挑著擔子,小心地護著自己那關乎一家溫飽的全部家當。
他尤其緊張,因為身前身後的人群已經開始焦躁地涌動,不時有人擠到他的擔子,讓他不得不更加用力地穩住身形。
眼看隨著城門徹底洞開,人群的騷動如同潮水般愈發洶涌,即將按捺不住徹底爆發之際。
這時一名守門的百戶官按著腰刀,猛地踏上城門前的一塊高石,聲若洪鐘地高聲喊道︰
“都听好了!今兒是萬歲爺的十歲萬壽節!陛下天恩浩蕩,體恤萬民,特旨︰免今日起三日的入城稅!都按次序進,麻利點兒,別堵著道!”
聞听此言,長龍般的隊伍瞬間一滯,所有嘈雜都消失了。
人群中,那個膽大的貨郎試探著問道︰“官爺,您老說的是真的?當真三日不收稅了?”
那百戶官聞言,臉上竟也露出一絲笑意,將腰桿挺得更直了︰“陛下金口玉言,還有假的?!皇恩浩蕩,還不快些!”
人群先是一靜,隨即轟的一聲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道謝與稱頌聲。
“謝萬歲爺恩典!”
“陛下真是仁君啊!”
那位擔柴的老漢,更是如釋重負地將柴捆放下,用粗糙的袖子擦了擦汗,臉上那被歲月刻出的深深皺紋里,也溢滿了質樸的喜悅。
對他而言,省下的這幾個銅板,或許就是孫兒今日的藥錢。
但他這份深藏于心的喜悅,只是這人潮中不起眼的一朵浪花。
隨著隊伍再次開動,老漢的身影,連同他身後那小山般的柴捆,很快便被更多、更鮮活的面孔所淹沒。
當這股承載著萬千希望的人流最終匯入城內之時,那股辛勞之氣便立刻被更濃郁的人間煙火所浸染。
城內,早點鋪子早已升起了第一縷炊煙。
炸油鬼的師傅將雪白的面團拉成長條,靈巧地投入滾油之中,只听“滋啦”一聲脆響,那股焦香瞬間就霸道地鑽進了所有早行人的鼻孔里。
隔壁的餛飩攤,大屁股的老板娘利索地包著皮薄餡大的元寶餛飩,案板旁沸水翻滾的鍋里,升騰起讓人垂涎欲滴的濕潤白霧。
辰時,天光大亮。
萬壽節的喜慶氣氛,已如同醇厚的佳釀,開始浸潤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東城最熱鬧的“春風得意樓”里,早已座無虛席。
茶客們磕著瓜子,喝著新上的雨前龍井,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的清香、點心的甜香和人們的喧嚷聲。
大堂中央,說書先生將一塊醒木“啪”地一拍,滿堂瞬間一靜。
他清了清嗓子,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開了腔︰“各位看官,舊書听得多了,今兒個,咱說一段新書!不說我朝,不講前元,咱把這故事的‘書膽’,請到那大唐貞觀年間,講一段‘鐵骨諫官智辯紫微閣’的千古佳話!”
此言一出,滿堂皆是會意的嗡嗡聲。
畢竟是天子腳下,皇城根兒的百姓,哪怕不識字,對這朝堂上的風吹草動,也比別處的讀書人更敏感三分。
人人都听出了味兒,什麼“貞觀佳話”,這分明是借著前朝的酒杯,澆自家胸中的塊壘!
說書先生見火候已到,得意一笑,將醒木再次拿起,卻不拍下,只是用指節在木面上‘叩、叩’敲了兩下,滿堂的議論聲便立刻消失了。
他這才壓低了聲音,如同親歷者一般,將那段波瀾壯闊的朝堂風雲,娓娓道來︰“咱就說,那貞觀朝堂之上……”
茶樓之下,街道之上。
那個推著獨輪木車的菜販,正咧著嘴,將一小袋官府施舍的“恩賞米”小心翼翼地放進懷里。
他不懂樓里人們口中的天下大事,他只知道,自從朝廷嚴懲了那些貪官污吏,京城的米價,好像真的降了那麼幾文錢。
而且今天天子過壽誕,不光進城不用交稅,而且還能白領到半升白米,這足夠給娃熬一頓稠稠的米粥了。
不用交稅省下的銅板,換了娃手里的糖葫蘆。
朝廷恩賞的白米,又能讓娃喝上頓熱粥。
他轉身輕輕地拍了拍八歲兒子的小腦袋瓜憨笑道︰
“栓柱啊,記著,咱們當今的萬歲爺,是頂好的皇帝!你長大了,可不敢做那等沒良心的事!”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舔了舔嘴角的糖葫蘆渣,眼楮亮晶晶的。
那雙清澈的眼楮里,倒映出的是一個父親質樸的期望,和一串糖葫蘆就能換來的、最簡單的幸福。
而同樣的皇恩,在另一些人的心中,激起的卻是更為澎湃的、足以改變天下的萬丈豪情。
國子監,彝倫堂內。
此刻到處充斥著一片思想激蕩的熱忱。
因為昨日那場辯論的主角,翰林院侍講學士劉球,今日並沒有去翰林院當值,而是直接來到了國子監,為他的學生們,加開了一場計劃之外的講學!
此刻,他正站在講堂之上,官袍的袖子高高挽起,聲音依舊帶著昨日的沙啞,但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激情與力量︰
“……所以你們要記住!《春秋》大義,非是讓君王垂拱、百官守成的腐儒之言!而是要‘尊王攘夷’,內討不臣,外御強敵!陛下昨日金口玉言,定下‘王霸並舉,德威共濟’之國策,此乃我大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爾等身為天子門生,當拋棄舊見,體察聖心,為這即將到來的中興之世,做好準備!”
講堂之下,以商輅為首的數十名劉球的弟子,早已听得是熱血沸騰,如痴如醉。
講學結束,學生們將劉球團團圍住。
商輅手持一份關于“經筵之辯”的紀要,激動得滿臉通紅︰“老師!陛下雖幼,然已有漢武之雄心,唐宗之視野!您與曹修撰昨日之言,振聾發聵,正是為陛下開闢了一條強國之路!學生等,生逢其時,當追隨老師,為陛下效死力!”
他身邊一位稍顯年長的同窗杜銘,則憂心忡忡地低聲道︰“商兄,話雖如此,可老師此舉,幾乎是將三位閣老得罪到了底。如今朝局初定,如此行事,是否……太過激進了?”
還沒等商輅反駁,劉球已然听到,他撫掌大笑,笑聲中充滿了睥睨一切的豪邁︰“杜銘,你此言差矣!”
他目光灼灼地掃過自己的學生們,聲若洪鐘︰“為聖君執銳,縱百死而無悔!若畏三公之威而鉗口不言,方為我輩讀書人之奇恥大辱!陛下天縱聖明,我等為臣者,正當披肝瀝膽,輔佐陛下掃清寰宇,開創萬世太平!些許風波,何足道哉?!”
他的話,引起周圍一片更為熱血沸騰的附和。
對這些尚未踏入真正官場、心懷“修齊治平”理想的年輕學子而言。
皇帝昨日于經筵之上,不畏重臣之威,力納狂狷之言,更以‘王霸並舉’之論一錘定音的雄主之姿,無疑是契合了他們心中最完美的聖君英主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