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的後槽牙咬得發酸。
謝一刀的威脅像根細針扎進耳膜,他余光瞥見趙婉兒的指節在《唐史》封面上泛白——這姑娘平時翻拓片時被墨汁染了手都不皺一下,此刻卻明顯在強壓著什麼情緒。
"謝先生。"趙婉兒突然抬眼,晨霧里浸了半日的聲音帶著冷意,發梢沾的水珠順著耳後滾進領口,"我在等吳總把話說完。"她合上書本,書脊"啪"地磕在石桌上,驚得槐樹上的麻雀撲稜稜飛起來,"您這麼急著替人代言,是怕吳總說不清楚?"
謝一刀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他右手還攥著內袋里的槍柄,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喉結動了動正要發作,卻被吳偉輕咳一聲截住。
"小謝。"吳偉彎腰撿起翻倒的竹椅,動作慢得像在雕塑,"去茶棚看看新到的涇陽茯茶,我記得趙小姐愛喝帶棗香的。"他抬頭時眼角的笑紋堆成褶皺,"嚇到客人,該給趙小姐賠個不是。"
謝一刀的太陽穴跳了跳,喉結上下滾動兩次,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句"對不住",轉身時西裝後擺甩得筆直,踩得青石板"噠噠"響。
李寶盯著謝一刀消失在茶棚拐角的背影,又轉回頭看吳偉——這男人剛才還像被抽了脊骨的蛇,此刻腰背挺得比廊柱還直,指尖沾著茶水在石桌上畫圈,圈心恰好對著趙婉兒的鞋尖。
"趙小姐別見怪,這小子跟了我五年,護主心切。"吳偉從西裝內袋摸出帕子,輕輕擦著趙婉兒腳邊被茶水浸濕的書角,"我剛才失態,實在是...你長得太像一個故人了。"
趙婉兒的睫毛顫了顫︰"誰?"
"趙亮明。"
三個字像塊冰砸進熱湯。
李寶看見趙婉兒的肩膀猛地繃直,《唐史》從她膝頭滑落到地,書頁間夾的銀杏葉標本飄出來,落在吳偉擦書的帕子上。
"我爸?"趙婉兒的聲音發顫,"您認識我爸?"
吳偉的手指在帕子上頓了頓,抬頭時眼眶竟有些發紅︰"亮明走的時候,我在國外談項目。
等趕回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他抓起趙婉兒的手按在帕子上,掌心的溫度燙得人發慌,"丫頭,你跟你爸年輕時一個模子刻的,尤其是這雙眼楮——當年他在光明公司跑業務,就靠這雙眼楮談下了第一個大單子。"
李寶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上個月幫趙婉兒整理父親遺物時,確實在舊相冊里見過趙亮明穿格子襯衫的照片,眉骨和眼尾的痣與眼前人如出一轍。
可吳偉說的"光明公司",他記得趙婉兒提過,那是趙亮明三十歲前待過的小貿易公司,早在二十年前就倒閉了。
"您...您怎麼知道我爸..."趙婉兒抽回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銀杏葉邊緣,"他...他走了一年零三個月,今天剛好是頭七。"
吳偉的瞳孔猛地收縮,喉結滾動兩下︰"是我唐突了。"他從西裝口袋摸出張舊照片,邊角磨得發白,照片里三個年輕人站在工地腳手架前——中間穿皮夾克的是趙亮明,右邊扎馬尾的姑娘眉眼靈動,正是趙婉兒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左邊搭著趙亮明肩膀的,赫然是二十來歲的吳偉。
"這是九八年夏天,我們在曲江修仿古街。"吳偉的拇指撫過照片里扎馬尾的姑娘,"你媽張麗麗當時是監理,總說我砌的磚縫不勻。"他突然笑了,可那笑比哭還難看,"亮明總說,麗麗是他這輩子撿著的寶,要攢夠錢就娶她。"
李寶注意到趙婉兒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他記得趙婉兒提過,母親張麗麗在她五歲時病逝,父親趙亮明此後再未娶,相冊里所有合影都停在九八年冬天——那天張麗麗在工地摔了一跤,從此再沒站起來。
"後來呢?"趙婉兒輕聲問。
吳偉的目光突然變得黏膩,像沾了蜜的蛛絲︰"後來亮明攢夠了錢,在鐘樓底下買了金戒指。"他的指腹蹭過照片里張麗麗的臉頰,"可他不知道,有人天天往麗麗的保溫杯里加蜂蜜,有人在她加班時送熱乎的羊肉泡饃,有人..."他突然頓住,抬頭時又恢復成溫和的模樣,"有人替他守著麗麗,直到她穿上婚紗。"
湖風卷著腐香撲面而來。
李寶看見吳偉的右手在桌下攥成拳,指節泛白如骨,而趙婉兒的銀杏葉標本不知何時落在他腳邊,被鞋跟碾出一道裂痕。
"要不去茶棚喝杯熱乎的?"吳偉站起身,西裝下擺掃過李寶的褲腿,"我讓小謝溫了西鳳酒,亮明當年最愛這口。"他彎腰撿起銀杏葉,指尖在裂痕處輕輕一按,"你爸總說,酒是穿腸的詩,喝夠了,就能把想說的話灌進別人肚子里。"
趙婉兒盯著他掌心的銀杏葉,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的那本舊日記本。
最後一頁歪歪扭扭寫著︰"老吳的酒里有股子苦味兒,可麗麗愛喝甜的。"
茶棚方向傳來瓷器踫撞的脆響,謝一刀的聲音拔高︰"吳總,酒溫好了!"
吳偉轉身時,李寶看見他後頸有道新抓痕,像被指甲摳出來的,還滲著淡紅的血珠。
"走啊。"吳偉回頭笑,眼角的笑紋里藏著刀,"你爸要是知道你來了乾陵,肯定要拉著我喝個痛快。"
趙婉兒彎腰撿《唐史》,書頁間飄出張泛黃的剪報——一九九九年三月,光明公司工地坍塌事故,三死七傷,責任人欄寫著"吳偉"。
湖水里的腐香突然濃得嗆人。
李寶望著吳偉走向茶棚的背影,看見他西裝內袋鼓起的輪廓——不是錢包,是個方形鐵盒,隱約能看見"西鳳酒"的燙金字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