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娟攥著招聘短信站在商場門口時,秋風吹得她後頸發涼。
手機屏幕亮著,"珠寶店導購"幾個字被她劃開又合上三次——外婆的住院費像塊磨盤壓在肩頭,她深吸口氣,發梢掃過鎖骨處的紅袋,那是外婆用歪扭針腳繡的"長命",此刻貼著皮膚,倒像塊發燙的火炭。
商場冷氣開得足,地磚泛著冷光。
她沿著指示牌找到三樓人事處,推開門時正撞上打印機"嗤"地吐出張表格。
穿職業裝的姑娘抬頭,指甲蓋大小的工牌上寫著"王雪"︰"填完基本信息等通知。"
鋼筆尖戳在"期望薪資"欄,秦娟的手頓了頓。
她想起昨晚護士站的繳費單,小數點後三位數字像鋼針扎眼,最終咬著唇寫下比家教高兩倍的數字。
"小秦?"
背後傳來的男聲讓她鋼筆落地。
轉身時撞翻了塑料凳,"嘩啦"一聲響。
穿深灰西裝的男人彎腰幫她撿筆,抬頭那刻,兩人同時愣住——是高中同桌岳建剛。
他額角還留著當年打籃球撞的小疤,笑起來時露出虎牙︰"真沒想到在這兒踫上。"
王雪的鼠標突然停了。
她看著岳建剛西裝內袋露出的鱷魚皮錢包,又掃過秦娟發白的牛仔褲,手指在鍵盤上敲了兩下,默默收起剛要遞的表格。
"你怎麼在這兒?"秦娟攥著鋼筆,指節泛白。
記憶里的岳建剛總在教室後排偷吃辣條,此刻西裝筆挺,腕間金表閃著冷光。
"我上個月接了這家商場的珠寶線。"岳建剛抽走她手里的表格,隨手扔進碎紙機,"還做什麼導購?
來我這兒當總經理助理,朝九晚五,薪資翻三倍。"
碎紙機的轟鳴里,秦娟听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今早李寶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樹影里那道狼一樣的目光,可外婆的監護儀波動聲突然在耳邊炸響——她需要錢,需要很多錢。
"為什麼?"她喉嚨發緊,"我們...好幾年沒聯系了。"
岳建剛從西裝內袋抽出名片,"老同學能幫一把是一把。"他指尖敲了敲名片上的"總經理"三個字,笑容沒變,可眼底像是蒙了層霧,"你外婆的病,我在醫院有熟人,需要的話..."
秦娟的呼吸突然急促。
她想起三天前在越野車後座,張遠山說"邪道借托夢勾魂"時,岳建剛的名字剛從李寶手機里發出去。
可此刻眼前人是高中會把最後半塊面包塞給她的同桌,是運動會上幫她撿回被風刮走的校服的少年。
"我...我需要考慮。"她後退半步,後腰抵上冰涼的碎紙機。
岳建剛突然笑出聲,從西裝口袋摸出顆水果糖——和高中時分給全班的那種橘子味一模一樣。"當年你總說我帶的糖太甜,現在怎麼反而猶豫了?"他把糖紙剝開放在她手心,橘子香混著商場的香水味鑽進鼻腔,"明天九點來十七樓,我讓王雪給你辦入職。"
走出人事處時,秦娟的手心還攥著那顆糖。
玻璃幕牆外的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她恍惚看見樹影里那道目光又閃了閃,可手機突然震動——醫院發來短信︰"患者秦淑蘭今日意識清醒,可進流食。"
她盯著短信,喉頭發酸。
橘子糖在嘴里化出甜膩的汁,她抹了把臉,給李寶發消息︰"我明天入職,別擔心。"
三個月後的清晨,秦娟站在十七樓落地窗前。
她已經能熟練背出所有珠寶的克拉數、產地、設計理念,能在酒會上用三種語言介紹新品,能在報表里精準算出每個季度的利潤增長點。
岳建剛總說"小秦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助理",上個月剛給她升了副總。
可茶水間的對話聲在她推開門時突然低下去。
張姐把保溫杯往身後藏,小劉的笑聲卡在喉嚨里,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她裝作沒看見,接了杯溫水,轉身時听見張姐壓低聲音︰"听說她和岳總走得近..."
"噓——"小劉用手肘踫了踫她,"她過來了。"
秦娟的手指在杯壁上掐出紅印。
她想起上周生日,辦公桌上沒有蛋糕,沒有賀卡,連常給同事帶早餐的保潔阿姨都避開她的目光。
只有岳建剛送了條珍珠項鏈,裝在絲絨盒里,珍珠泛著冷白的光,像極了殯儀館里岳建剛脖頸處那道青紫色勒痕。
"秦總,岳總要見你。"秘書小周敲了敲門,目光快速掃過她手里的溫水杯,像在看什麼髒東西。
推開總經理辦公室的剎那,檀香混著珠寶清潔劑的味道撲面而來。
岳建剛站在保險櫃前,背對著她︰"下季度要和巴黎珠寶展合作,你準備..."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
秦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紅袋不知何時從襯衫里滑了出來,"長命"兩個字在陽光下泛著舊布的光澤。
岳建剛的手指猛地扣住保險櫃邊緣。
他轉身時笑容沒變,可瞳孔縮成針尖大小︰"這袋子...誰給你的?"
秦娟下意識護住胸口。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簾翻卷,她看見岳建剛身後的玻璃上,倒映著一道模糊的影子——白胡子,青布衫,浮塵在指尖晃動。
"我外婆..."她的聲音發顫,"十歲時生大病,她給我縫的。"
岳建剛的喉結動了動。
他突然笑起來,從抽屜里拿出個檀木盒︰"我奶奶也給我留過類似的東西。"盒子打開時,里面躺著條褪色的紅繩,"上周她走了,這繩子就沒了用處。"
秦娟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她摸出來,是李寶的消息︰"岳建剛三個月前就該死在殯儀館,現在和你說話的,是誰?"
窗外的風卷起半張報表,"唰"地貼在玻璃上。
秦娟抬頭,正撞進岳建剛的眼楮——那里面沒有溫度,像兩潭結冰的井。
"秦總?"小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您訂的紅酒到了。"
岳建剛的表情瞬間恢復如常。
他合上檀木盒,指節敲了敲桌面︰"去把合同擬了。"
秦娟逃也似的離開辦公室。
她抱著紅酒盒站在電梯里,鏡面牆壁映出她蒼白的臉。
紅酒瓶上的水珠順著盒縫滲出來,滴在她手背上,涼得像眼淚。
休假日的陽光透過紗簾灑在地板上。
秦娟抱著紅酒瓶坐在飄窗上,玻璃倒映出她孤單的影子。
她擰開瓶塞,酒液倒進水晶杯時發出輕響——這是她第一次給自己買這麼貴的酒,可滿室的安靜里,連酒的香氣都顯得刺眼。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
她望著杯中晃動的酒液,突然想起外婆病床上動了動的手指,想起茶水間突然沉默的同事,想起岳建剛瞳孔里那道白影。
紅酒的甜膩漫上舌尖,她卻覺得比黃連還苦。
手機在茶幾上亮了又滅。
她盯著黑屏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李寶的短信,想起張遠山說的"氣運拴在陰槐上",想起樹影里那道狼一樣的目光。
夜風掀起紗簾,吹得紅袋輕輕晃動。"長命"兩個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誰在暗處低聲訴說。
水晶杯在飄窗沿發出清脆的踫撞聲,秦娟仰頭飲盡最後半杯紅酒,喉間的酸澀混著眼底的熱意直往上涌。
紗簾被夜風吹得掀起一角,月光漏進來,在地板上投出她蜷縮成一團的影子——像極了高中時躲在教室後巷啃冷饅頭的自己,那時至少還有岳建剛偷偷塞來的橘子糖。
"叮——"
鎖骨處的紅袋突然燙得驚人。
秦娟慌忙去捂,指尖剛觸到褪色的"長命"二字,整面飄窗玻璃突然泛起漣漪般的光紋。
她驚得向後一仰,紅酒瓶"咚"地滾落在地,深紫色酒液在米色地毯上洇開,像朵猙獰的花。
光紋里走出個穿月白錦袍的老者,白須垂至腰間,眉尾綴著粒朱砂痣。
他抬手時,飄落在地的紅袋"嗖"地飛回秦娟頸間,熱度卻化作絲滑的觸感,像被誰輕輕拍了拍背。
"別怕,小友。"老者的聲音像春溪淌過青石,"你戴的紅袋,是二十年前我留給秦阿婆的。"
秦娟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外婆總在佛前念叨"求菩薩保娟娟順遂",想起紅袋里那縷被香灰染黃的發絲——原來不是普通的護身符。"您是..."
"人稱我幸運之神。"老者指尖拂過飄窗上的紅酒杯,杯底的殘酒突然凝成顆剔透的琥珀,"當年秦阿婆跪在許願樹下求了七日七夜,用她三十年陽壽換你一生順遂。
我應了,便在紅袋里種了氣運。"
"所以我能順利入職?
能升職?"秦娟的聲音在發抖。
三個月來壓在心頭的疑惑突然破了口——茶水間的冷臉、生日的冷清、連保潔阿姨都繞著走的避忌,原來不是她做錯了什麼,是...
"是你太順了。"老者嘆口氣,袖袍輕抖,空氣中浮起無數金粉般的光粒,"凡人的氣運像秤桿,這邊重了,那邊便要輕。
你得的是事業、外婆的安康,失的便是人緣、情分。"
光粒突然聚成畫面︰她第一次簽成百萬訂單時,張姐在茶水間抹眼淚;她升副總那天,小劉把準備好的賀卡撕成碎片;連常給她帶熱豆漿的保安大叔,都在她經過時別過臉——所有被她忽略的細節,此刻像刀子般扎進眼里。
"我不要這些!"秦娟撲過去抓住老者的衣袖,"您把氣運收回去,我只要同事的笑臉,要能和人說說話..."
老者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溫度像曬過的棉被。"收不回了,小友。
氣運是潑出去的水,只能慢慢瀝干。"他指尖點在她心口,"不過你還有份情分沒耗完。"
"哪份?"秦娟猛地抬頭。
老者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聲音突然低了些︰"和那個姓岳的。"
月光突然被烏雲遮住。
秦娟想起岳建剛送的珍珠項鏈,想起他看到紅袋時瞳孔驟縮的模樣,想起李寶說"岳建剛三個月前就該在殯儀館"的短信——原來連這份"舊情",都是氣運的一部分?
"他..."她喉嚨發緊,"他到底是誰?"
老者卻退了半步,身影開始變得透明。"該說的都說了。
記住,情分耗完時,便是氣運轉衰日。"他的聲音飄起來,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還有,今晚別睡太沉..."
最後一個字消散在空氣里時,飄窗玻璃" "地裂開道細紋。
秦娟慌忙去摸手機,屏幕亮著,李寶的未接來電顯示有十七個。
她剛要回撥,後頸突然泛起涼意——像有人貼著耳朵呼氣。
"小秦。"
熟悉的男聲從背後傳來。
秦娟僵著脖子轉身,只看見空蕩蕩的客廳。
月光重新漫進來,照見地毯上的酒漬,像朵正在枯萎的花。
她踉蹌著去扶沙發,膝蓋卻撞在茶幾角,劇痛讓她眼前發黑。
意識模糊前的最後一刻,她听見紅袋里傳來細碎的響動,像誰在撕紙——是外婆當年縫袋子時,藏在夾層里的許願簽?
還是...岳建剛的聲音?
當秦娟在劇痛中驚醒時,額角抵著冰涼的地板。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見沙發扶手上搭著的外套,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像極了有人站在那里,低頭看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