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機的鐵臂在頭頂投下陰影時,張遠山突然伸手按住趙婉兒肩膀。
她正盯著執法隊員往店門貼封條,被這一按,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來——道士的掌心涼得像塊冰。
"別怕。"張遠山扯了扯道袍前襟,目光掃過店門上方搖晃的紙元寶,聲音卻放得輕快,"這店要真塌了,剛才我羅盤裂那道縫早該滲血了。"
金晶剛跑出去二十步又折回來。
她剛才跑得太急,圍巾滑到鎖骨處,露出頸側一道淡青色的血管,正隨著急促的呼吸突突跳動︰"張...張先生,您說我那張銀行卡沾了陰邪氣..."她喉結動了動,"昨晚我把卡鎖保險櫃時,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在笑——可我明明在發抖啊。"
張遠山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注意到金晶指尖泛著不自然的青白,像被泡在冰水里太久。
但面上仍掛著雲淡風輕的笑,從道袍里摸出枚銅錢串成的掛飾,在她眼前晃了晃︰"別急,等會去你家我給看看。
先跟你說這店——"他抬下巴指了指門口那棵兩人合抱的老槐樹,"看見沒?
這樹有講究。"
趙婉兒順著他的手勢望過去。
老槐樹皮裂如刀刻,幾簇嫩綠的新芽從裂縫里鑽出來,卻掩不住枝椏間纏著的紅布——有些新,有些舊得發灰,像風干的血。"我奶奶說過,老槐樹招陰。"她小聲插話,"以前巷子里死了人,家屬都要在槐樹上系紅布鎮著。"
"不止招陰。"張遠山用拂塵尖挑起一截垂落的紅布,露出下面半道指甲蓋大小的焦痕,"槐樹屬陰,根系最喜往墳塋里鑽。
這棵樹的根,怕不是在底下盤了七八個朝代的棺材。"他轉身指向紙扎店的位置,"再看這店面——正對著巷子口的下坡,左有枯井右有廢廟,本就是陰陽氣亂撞的地兒。
偏生又讓棵老槐樹罩著,你說這是不是現成的聚陰盆?"
李寶听得皺眉。
他摸出手機翻出之前拍的現場照片——王大福家土炕下的鐵皮櫃、鬼宅窗台上的鑰匙,此刻都在相冊里泛著冷光︰"聚陰之地具體有什麼說法?
能養出什麼東西?"
"養?"張遠山突然笑了,眼尾的皺紋里卻沒半分溫度,"不是養,是收。"他屈指敲了敲店門玻璃,震得門內供桌上的燭台晃了晃,"你當那些紙人紙馬扎完就燒了?
這店里扎的,都是給活人用的——替死紙人、還陽紙車、留魂紙燈。
扎匠把活人的生魂封進紙里,再往聚陰地里一埋..."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塊石頭沉進井里,"等陰氣壓過陽火那天,紙人睜眼,活人死透。"
"啊——"
金晶的尖叫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她踉蹌著後退兩步,後腰撞在城管的執法車上,手機"啪"地掉在地上。
屏幕亮起,顯示著凌晨三點十七分的未接來電——備注是"奶奶",可老人已經走了三年。
張遠山迅速彎腰撿起手機,指尖剛踫到屏幕就觸電般縮回。
他望著手機背面貼著的小貼紙——是朵褪色的紅牡丹,和他在王大福尸身上發現的尸斑形狀分毫不差。
"別怕。"他深吸口氣,把手機遞給金晶時悄悄用銅錢串在她手背上蹭了蹭,"這店鎮著黃符呢,一時半會翻不起浪。
你剛才看見的...是陰氣壓得你魂兒虛了,等會去你家我給你點柱艾草。"
遠處傳來李寶按車喇叭的聲音。
金晶攥著手機的手還在抖,卻強撐著扯出個笑︰"那...那我先去拿卡。
您...您一定得跟來啊。"
張遠山望著她跑遠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眼道袍里裂開的羅盤。
指針正瘋狂旋轉,在裂口里撞出細碎的響。
他摸出剛才發的那條未讀消息——"袁天罡手札記載︰冥市開于聚陰地,見槐如見門",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
趙婉兒踫了踫他胳膊︰"張先生,那老太太..."她指了指店門玻璃,剛才張遠山影子里的藍布衫老太太,此刻正貼在玻璃內側,手電筒的光柱里,槐花還在四月的風里飄。
"該來的總會來。"張遠山把羅盤重新塞進道袍,轉身往巷口走,"但願李寶他們拿卡的速度,能趕得上這聚陰盆漏風的速度。"
風卷著紙灰掠過他腳邊。
紙灰里裹著截紅繩,正是店門鐵皮櫃上掛著的那截。
紅繩末端系著枚銅錢,背面刻著"乾陵"二字,在陽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當李寶的SUV在老小區樓下停穩時,金晶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掌心。
她望著單元樓斑駁的外牆,喉結動了動,突然轉身抓住張遠山道袍袖口︰“張先生,我奶奶……她走之前說這房子是她攢了三十年的棺材本兒買的,說要看著我嫁人生子……”她聲音發顫,“可自打上個月我在抽屜里翻出那張卡,夜里總听見廚房有水龍頭滴水聲——我明明關緊了的。”
張遠山垂眸看她泛青的指節,能感覺到布料下的手指在微微抽搐。
他抽回手時悄悄塞給她一個艾草包,觸感像一團曬過的雲︰“那是陰邪之氣擾了你的三魂七魄。你想想,最近是不是總覺得鏡子里的自己眼神發直?或者吃飯沒滋味?”
“是!”金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點頭,發梢掃過肩頭,“上周我煮了碗餛飩,嘗著跟喝白水似的……可我奶奶最會調湯底了,以前……”她突然咬住嘴唇,眼眶迅速發紅。
趙婉兒從後座探身,輕輕拍了拍她後背。
姑娘家的體溫透過羽絨服傳過來,金晶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抖得像片秋葉。
李寶繞到副駕開門,指節敲了敲車頂︰“樓上說吧,風灌得人脖子涼。”
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
金晶掏出鑰匙時,金屬齒在鎖孔里踫出細碎的響。
“這房子是老國企分的職工樓,牆皮掉了我自己刷的。”她推開門,暖黃的壁燈映出客廳茶幾上的藥瓶——安神片、維生素、降壓藥,整整齊齊碼成小塔,“奶奶走後我搬進來的,她生前總說……說這兒比出租屋暖。”
趙婉兒打量著貼滿碎花牆貼的牆面,忽然注意到玄關處掛著串銅鈴鐺。
風從窗縫鑽進來時,鈴鐺搖晃的聲音像極了老人哄孩子的低哼。
“您奶奶手真巧。”她指尖拂過鈴鐺上的紅繩結,“這平安結的手法,跟我姥姥以前編的一模一樣。”
金晶的表情軟了些。
她彎腰給眾人拿拖鞋,發頂翹起的小卷兒跟著晃動︰“她以前在服裝廠踩縫紉機,退休後就愛編這些。”說到這兒,她忽然頓住,抬頭時眼尾還沾著水光,“對了,卡鎖在臥室衣櫃頂的鐵盒里,我去拿。”
張遠山在她轉身時眯起眼。
金晶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本該與身體重合的輪廓卻微微發虛,像被水浸過的墨。
他不動聲色地踱步到窗前——窗台上擺著兩盆綠蘿,藤蔓順著防盜網爬出去,在玻璃上投下蛛網似的影子。
東南方是廚房,抽油煙機擦得能照見人影;西北方是衛生間,浴簾紋絲不動。
整間屋子的氣口走得四平八穩,完全不像能聚陰邪的風水局。
“張先生看什麼呢?”李寶靠在門框上,手里轉著從喪葬店撿的紅繩銅錢,“這屋比我租的房子干淨多了。”
“不對。”張遠山蹲下身,指尖掠過地板縫隙。
水泥地被擦得發白,卻在靠近沙發的位置有塊深色痕跡,像水沒擦干滲進去的,“金小姐說她總听見滴水聲,但這兒沒漏水。”他抬頭看向李寶,“去廚房看看水槽底下。”
李寶應聲而去。
趙婉兒則蹲在茶幾前,拿起那瓶快空了的安神片︰“您最近睡眠很差?”
金晶正往保溫杯里倒熱水,聞言手一抖,水濺在杯沿︰“上個月開始的,總夢見奶奶站在床邊,說‘晶晶,該還錢了’。可我沒欠誰錢啊……”她突然住嘴,因為張遠山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道袍下擺掃過她腳踝。
“錢?”張遠山的聲音沉了沉,“什麼錢?”
金晶的臉瞬間煞白。
她剛要開口,樓梯間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眾人同時轉頭——是金晶的臥室門。
虛掩的門縫里漏出一線光,能看見衣櫃頂的鐵盒歪了半邊,盒蓋掀開著,露出半截銀行卡的銀邊。
“我……我剛才沒關嚴門。”金晶的喉嚨發出沙啞的輕響,她攥著保溫杯的手青筋暴起,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卡……卡就在鐵盒里,我去拿。”
張遠山按住她肩膀。
道士的掌心依舊涼,但這次金晶沒躲。
“我跟你去。”他說,目光掃過李寶——後者正從廚房出來,搖頭表示沒發現漏水點,又看向趙婉兒——她正把安神片瓶身轉向燈光,瓶底壓著張泛黃的照片︰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抱著穿紅棉襖的小丫頭,背景是棵開滿花的老槐樹。
金晶的臥室有股淡淡的樟腦味。
衣櫃頂的鐵盒是奶奶的陪嫁,邊角磨得發亮。
張遠山墊腳取下盒子時,瞥見盒底貼著張便簽,字跡是老人特有的工整︰“晶晶收,奶奶的養老錢,莫要告訴別人。”
銀行卡躺在綢布里,表面泛著新卡特有的亮澤,卡號末尾四位被紅筆圈著,和金晶手機屏保上的生日數字重合。
金晶伸手要拿,張遠山卻先一步用銅錢串挑開。
卡背面的簽名欄寫著“金淑蘭”——正是金晶奶奶的名字。
“這卡……是奶奶的?”金晶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可她從來沒用過銀行卡,生前只信存折……”
窗外忽然刮起一陣怪風。
綠蘿的藤蔓拍打在玻璃上,發出“啪啪”的響。
張遠山盯著卡面突然浮現的淡影——在“銀聯”標識下方,用血絲般的紋路隱著朵紅牡丹,和他在王大福尸身上看到的尸斑,和金晶手機貼紙上的,分毫不差。
“金小姐。”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像浸在冰里,“你奶奶……是不是去過乾陵?”
金晶的瞳孔劇烈收縮。
她後退兩步,後腰撞在床頭櫃上,相框“ 嗒”掉在地上。
照片里的老槐樹清晰起來——樹杈間纏著褪色的紅布,樹下站著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懷里的小丫頭舉著朵紙扎的紅牡丹。
樓道里的聲控燈突然全滅了。
黑暗中,金晶的手機在客廳響起,鈴聲是奶奶生前最愛的《茉莉花》。
來電顯示依舊是“奶奶”,屏幕藍光映出卡背面的紅牡丹,在牆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像朵正在綻放的血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