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公所的燈泡在頭頂晃出昏黃光暈,李寶的手指關節抵著斑駁的木桌,指甲蓋因用力泛白。
對面的王來福喉結動了動,粗布褂子的領口被汗浸得發暗——這是他第三次被叫來“配合調查”,可這次問話的不是警察,是那個總捧著本舊筆記本在村里轉悠的外鄉人李寶。
“王大哥,再想想。”李寶的聲音像根細針,“那晚你說抱著曲知青往衛生室跑,她的腰……是不是硬邦邦的?”
王來福的瞳孔驟然收縮。
“你放屁!”他猛地站起來,木凳“吱呀”一聲翻倒在地。
布滿老繭的手攥成拳頭,指節蹭過桌沿時刮掉塊漆皮,“曲知青是好人,我背她的時候她軟得像團棉花,涼得……涼得我脊梁骨都發顫!你憑啥說這些腌 話?”
施麗婭坐在靠牆的條凳上,原本垂著的手突然攥緊了衣角。
她是當年的知青點負責人,曲麗麗出事那晚她正發著燒,此刻盯著王來福漲紅的臉,喉間泛起股酸澀——這漢子平時見了姑娘家說話都要繞著走,哪像會對曲麗麗動手的人?
李寶沒躲,任由王來福的影子籠罩過來。
他注意到對方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呼吸聲粗得像拉風箱,這不是偽裝的憤怒,是被污了清白的憋屈。
“我冒犯了。”他緩緩起身,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塊指甲蓋大小的碎布,“但你得看看這個——在曲知青後頸的衣領里找到的,燈芯絨,和王村長去年常穿的那件外套料子一模一樣。”
王來福的拳頭慢慢松開。
他盯著塑料袋,喉結上下滾動,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再想想。”李寶的語氣軟了些,“你說她當時‘軟得像團棉花’,可曲知青才二十歲,就算暈過去,肌肉也不該完全沒彈性。是不是……有東西墊著?”
施麗婭突然抬起頭。
她想起那晚王大福撞開知青點門時的情形——村長舉著煤油燈,影子在牆上晃得人眼暈,他說“來福在村東頭發現曲知青”,可曲麗麗的鞋尖沾著西頭曬谷場的紅土。
王來福的額頭沁出細汗。
他跌坐在翻倒的木凳上,雙手捧住臉,指縫間漏出模糊的呢喃︰“那天黑得很,我摸她後頸……好像有塊硬邦邦的東西,像……像磚頭?可我以為是自己手凍僵了,沒敢細想……”
“你問過施大姐。”李寶突然說。
施麗婭渾身一震。
“王大哥,你後來是不是問過施大姐,”李寶轉向她,“‘女同志那地方是不是都長硬塊’?”
施麗婭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她“騰”地站起來,條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你胡說!那天他……他結結巴巴問‘女同志後腰是不是有骨頭硌手’,我當他耍流氓,拿掃帚趕他走!”她的聲音發顫,眼眶漸漸發紅,“我錯了,我當時該多問兩句的……”
王來福的臉白得像張紙。
他突然抓住李寶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皮膚︰“你到底知道啥?那天晚上到底咋回事?”
李寶抽出手,從筆記本里抽出張皺巴巴的草圖——是村東頭到衛生室的路線圖,關鍵位置畫著紅圈。
“那晚王大福根本沒在村委會值班。”他指著圖上曬谷場的紅圈,“曲知青發現他偷賣集體糧,追著要去公社揭發。他慌了,把人按在谷堆上……”他頓了頓,喉結滾動,“曲知青掙扎時撞了頭,沒氣了。”
王來福的呼吸突然停了。
“他怕事情敗露,把曲知青藏在谷堆里,等你下工路過。”李寶的聲音像冰碴子,“他算準你老實,算準你會抱人去衛生室,算準你慌亂中不會注意到——他往曲知青後腰塞了塊磚,讓尸體保持前傾,這樣你抱她時,她的臉會貼在你胸口,別人遠遠看,就像你在‘摟’她。”
村公所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王大福站在門口,手里的旱煙桿“啪嗒”掉在地上。
他的臉白得像牆皮,嘴角抽搐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來福慢慢站起身。
他望著王大福,又望向李寶,嘴唇抖得說不出話。
最後他轉向施麗婭,聲音啞得像破風箱︰“那……那回我在衛生室門口摔了一跤,曲知青的頭磕在門檻上……是不是那時候,磚……”
“磚掉了。”李寶替他說完,“所以醫生摸後頸,只摸到個包,沒摸到硬物——王村長早把磚撿走了。”
王大福突然轉身要跑。
但他剛邁出一步,就撞在門框上,整個人癱坐在地,像灘化了的泥。
施麗婭捂住嘴,眼淚大滴大滴砸在條凳上。
王來福望著自己的手,那雙手曾在冬夜里焐熱過多少鄉親的腳,此刻卻抖得厲害。
他突然抓住李寶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那我……我是不是早該想到?是不是我……”
“你只是太善良。”李寶按住他的手背,“王村長算計了你三十年,就因為他知道,你寧肯自己背黑鍋,也不會說曲知青半句不是。”
王來福的嘴唇動了動,想問“那現在咋辦”,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望著癱在地上的王大福,又望著李寶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突然覺得有團火在胸腔里燒——不是愧疚,是被人當槍使的憋屈,是終于能替曲知青討回公道的熱望。
李寶收拾好筆記本,起身時看了眼牆上的老掛鐘。
凌晨兩點的鐘聲剛響過,窗外的月光透過破窗欞,在王大福身上投下道陰影,像根捆人的繩子。
他拍了拍王來福的肩,輕聲說︰“有些鍋,背了三十年,也該卸了。”
王來福望著他的背影,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
他彎腰撿起翻倒的木凳,手指觸到凳腿上的漆皮——和當年抱曲麗麗時,摸到她後頸那塊硬邦邦的東西,溫度好像有點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