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的掌心沁出薄汗,方向盤在指節下微微發燙。
車子碾過碎石路的顛簸里,張遠山突然用羅盤敲了敲車窗︰“停這兒。”
車燈劃破山坳的霧氣,李寶看見半人高的野蒿叢里露出半截青磚牆——牆根爬滿青苔,像被誰潑了層暗綠的血。
張遠山推開車門,道袍下擺掃過帶露的草葉,羅盤在他掌心轉了半圈,銅針“叮”地扎進正北方向︰“斷頭局。”他捻著花白胡須,鞋尖點了點地面,“前無來龍,後無去脈,這村子本不該有人住。”
李寶跟著下車,山風卷著潮濕的土腥氣灌進領口。
他望著霧氣里影影綽綽的房舍,門楣上褪色的紅對聯在風里打顫︰“您是說……作祟的女鬼?”
“不止。”張遠山的羅盤突然發出嗡鳴,他猛地蹲下身,指尖按住一塊凸起的青石板,“怨氣是從地底下冒上來的。”他抬頭時,眼角的皺紋里凝著冷光,“這下面埋著東西,可能是那女鬼的尸首。”
李寶的後頸泛起涼意。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施麗婭的名字跳出來時,他甚至能听見電話那頭急促的呼吸聲︰“李哥!我們回出租屋蹲守了,剛才听見二樓有女人哭!”她的聲音發顫,背景里混著趙婉兒壓低的驚呼,“窗戶上有影子,穿紅裙子的,可我們沖上去看——什麼都沒有!”
李寶捏緊手機,望著山坳里忽明忽暗的燈火︰“你們現在回酒店。”他听見自己聲音發沉,“把門鎖死,別再單獨行動。”
“可甦偉——”
“甦偉的事我來查。”李寶打斷她,余光瞥見張遠山正用紅繩系著的銅錢在青石板上畫圈,“听我的,安全第一。”
掛了電話,山風突然轉了方向。
李寶的手機又響,是宋瑞安發來的語音,帶著電流雜音︰“查到了。甦偉三個月前用姜艷紅的身份證辦了張手機卡——姜艷紅三年前就死了,死于車禍,家屬領過賠償金。”
李寶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還有呢?”
“還有。”宋瑞安的聲音突然低下去,“他給妻子劉靜之買了份意外險,保額三百萬。受益人是他自己。”
山坳里的霧氣突然濃了,李寶望著張遠山佝僂的背影,喉嚨發緊。
姜艷紅——這個名字他在施麗婭拍的甦偉租房合同上見過,當時只當是普通租客。
可一個死人的身份證,一份巨額保險,加上半夜的紅衣鬼影……他摸出煙盒又放下,火星在風里滅了三次。
“走。”張遠山拍了拍褲腿的草屑,羅盤重新揣進懷里,“進村。”
青石板路在腳下發出細碎的響。
李寶數著歪歪扭扭的門牌號,第七戶院門口坐著個穿藍布衫的大姐,竹籃里堆著剛摘的青菜。
她抬頭時,李寶看見她眼角的淚痣——和施麗婭相機里那個紅影的輪廓重疊了一瞬。
“外鄉人?”大姐的聲音像泡過舊茶,“這時候進村可不大吉利。”
李寶掏出煙盒遞過去,大姐擺擺手沒接。
他瞥見她竹籃邊緣露出半截紅布,繡著半朵牡丹︰“打听個人,姜艷紅。”
大姐的手突然抖了下,青菜“嘩啦”掉了兩顆。
她彎腰去撿時,李寶看見她後頸有道淡紅色的疤,像被什麼抓出來的。
“艷紅啊……”大姐直起腰,眼神飄向村後的山梁,“死了三年了。”她摸了摸竹籃里的紅布,“造孽喲,那丫頭死得慘……”
山風卷著霧氣漫過來,李寶听見遠處傳來狗吠。
大姐突然閉了嘴,盯著他身後的張遠山。
道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張遠山的羅盤在懷里發出細微的震動。
“要下雨了。”大姐扛起竹籃往屋里走,木門“吱呀”關上的瞬間,李寶听見她低聲嘟囔,“紅牡丹又開了……”
霧氣里飄來若有若無的甜香,像極了牡丹花瓣泡在血里的味道。
李寶望著緊閉的木門,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他突然想起,劉靜之出事那天,車窗上的血字旁邊,也畫著朵半開的紅牡丹。
張遠山的手搭在他肩上,分量沉得像塊石頭︰“今晚別睡。”老人的聲音混著風灌進耳朵,“那東西,要來了。”
木門上的銅環在風里撞出細碎的響。
大姐望著院外被霧氣浸得發沉的青石板,竹籃里的青菜還沾著濕土,紅布上的牡丹繡線褪成了暗褐,像凝固的血。
她把竹籃擱在門檻上,手在藍布衫上擦了又擦,指甲縫里還嵌著新泥︰“艷紅那丫頭,是咱村頭一個考上大學的。”
李寶喉結動了動,掏出手機假裝看時間,屏幕光映出大姐眼角的淚痣——和監控里那個貼在玻璃上的紅影,連淚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他听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山風︰“後來呢?”
“後來?”大姐蹲下來撥弄竹籃里的青菜,後頸的淡紅疤痕隨著動作起伏,“畢了業在城里找不著正經工作,被個男的哄著去酒吧端酒。咱村去城里打工的娃子回來說,她後來坐了台,穿紅裙子,胸口別朵紅牡丹胸針。”她突然掐斷一根菜梗,汁水濺在藍布衫上,“三年前冬天,她醉醺醺從酒吧出來,被輛沒掛牌的車撞飛了。司機跑了,賠了二十萬,她爹娘拿了錢就搬去外省,說再不想見這山坳。”
張遠山的道袍在身後簌簌作響。
李寶注意到老人的手指正無意識摩挲羅盤邊緣,銅針在霧氣里晃得厲害。
大姐突然抬頭,眼里像浸了山澗的冰︰“你們知道她死在哪兒不?”不等回答,她指向村後被霧氣裹住的山梁,“就那片野牡丹叢里。撞她的車碾過花睫,血混著花汁滲進土里,後來年年春天,那片牡丹開得比誰都艷,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李寶的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施麗婭發來的定位——她們已經回了酒店,房間號後面跟著三個發抖的感嘆號。
他捏著手機站起身,褲腿蹭到竹籃邊緣,紅布滑出來半幅,繡的正是半開的牡丹,花瓣紋路和劉靜之車窗上的血畫,竟有七分相似。
“大姐,謝了。”李寶彎腰撿起紅布,遞回去時觸到大姐掌心的繭子,“那紅牡丹……”
“別問了。”大姐猛地搶過紅布塞進竹籃,木門“砰”地關上,窗紙後漏出一點昏黃的光,“要變天了,外鄉人趕緊走。”
張遠山的道袍下擺掃過青石板,兩人踩著越來越濃的霧氣往停車處走。
李寶的皮鞋陷進泥里,突然頓住腳步——剛才大姐說話時,他後頸一直發麻,此刻那股涼意卻順著脊椎竄到頭頂。
他猛地轉頭,看見二樓一扇沒關嚴的窗戶里,映著個穿紅裙的影子,淚痣在玻璃上洇成模糊的紅點。
“別看。”張遠山的手按在他後頸,溫度燙得驚人,“那東西在引你。”
兩人鑽進車里時,李寶的襯衫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轉動鑰匙,車燈劃破霧氣照亮前擋風,忽然盯著儀表盤上的反光瞪大了眼楮——後視鏡里,剛才那扇窗戶的位置,紅影正貼著玻璃,指甲在車窗上劃出刺啦刺啦的響。
“開車!”張遠山猛地扣住他手腕,羅盤“啪”地拍在擋風玻璃前,銅針瘋狂旋轉,“走!”
越野車碾著碎石沖出山坳時,李寶的指節在方向盤上泛白。
他連打三個左轉避開路上的野蒿,突然“砰”地拍了下方向盤︰“老張頭!我知道了!”
張遠山抹了把臉上的霧氣,道袍下擺還滴著水珠︰“知道什麼?”
“作祟的女尸是姜艷紅!”李寶的聲音發顫,卻帶著破繭般的雀躍,“施麗婭拍的紅影淚痣位置,和大姐一模一樣;劉靜之車窗的血牡丹,和大姐竹籃里的繡樣、姜艷紅的胸針全對上了!甦偉用死人身份證辦卡,給老婆買三百萬保險……”他突然踩下剎車,車身在泥地上劃出半道弧,“你說地底下埋著東西,那東西根本不是什麼無名尸首,是姜艷紅!她死得冤,怨氣滲進土里,才會形成斷頭局!”
張遠山的羅盤不知何時又掏了出來,銅針此刻竟穩穩指向正前方——正是他們剛離開的山坳方向。
他眯起眼︰“那甦偉呢?和這姑娘有什麼關聯?”
“關聯大了!”李寶摸出手機翻出施麗婭拍的租房合同,屏幕光照亮他發亮的眼楮,“甦偉租的房子,是姜艷紅死前半年租的!我之前以為是巧合,現在看……”他的拇指劃過合同上的房東簽名,“房東姓王,和姜艷紅車禍案里的目擊證人同姓!”
山風卷著霧氣拍打車窗,張遠山的道袍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突然笑了,皺紋里的冷光散成暖意︰“小友這腦子,比我那羅盤靈。”
李寶沒接話,盯著手機里劉靜之出事時的照片——血字“還我命來”旁邊,那朵半開的紅牡丹,花瓣數和大姐竹籃里的繡樣,竟一片不多一片不少。
他轉動鑰匙重新啟動車子,輪胎碾過的泥水里,飄著片被風卷來的紅牡丹瓣,邊緣還沾著暗褐的痕跡,像極了干血。
“老張頭,”李寶踩下油門,車燈照亮前方蜿蜒的山路,“你說姜艷紅這麼個大學生,怎麼就墮進夜店了?”
張遠山望著車後鏡里漸遠的山坳,羅盤在掌心微微發燙︰“有些事,得見著她尸首才能明白。”
霧氣里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像極了年輕姑娘的抽噎。
李寶握緊方向盤,後視鏡里的紅影不知何時消失了,只留下山坳深處一點幽光,像極了墳頭的鬼火。
他摸出煙盒點著煙,火星在風里明明滅滅——明天,該去查查姜艷紅的大學檔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