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色籠罩青石板路時,李寶的鞋跟磕在了凹凸不平的石縫里。
趙婉兒緊緊攥著他衣袖的手突然用力,指節都泛白了︰“哥,那蠟燭……”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在破廟半掩的朱門後面,那點燭光不知何時移到了門側。
原本忽明忽暗的光暈這會兒變得異常穩定,就好像有人正舉著燭台往門縫里窺探。
茉莉花香陡然濃郁了幾分,混雜著潮濕泥土的味道鑽進鼻腔,李寶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方才經過第三個街角時,風中的茉莉花香還淡得如同幻覺。
“婉兒,走快點。”他虛攬著表妹的肩膀,打算繞過廟門,可斜刺里卻傳來了腳步聲。
“姑娘家走夜路不安全。”
穿著藏青色對襟衫的老婦人扶著門框,銀簪在暮色中閃了閃。
她身後的李大爺端著搪瓷缸,蒸汽裹挾著茉莉花茶的甜香飄了過來︰“我家就在廟後頭,喝碗茶再走吧?”
趙婉兒抬頭看向李寶。
他望著老人眼底的熱切渴望——和方才施麗婭說“我去”時宋隊長眼里的光芒有些相似,都是那種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神情。
“那就打擾了。”李寶應下,口袋里的魚符燙得他手指一縮。
廟後是一個帶有葡萄架的小院,青磚牆爬滿了青苔。
郭媽媽掀開門簾時,李寶聞到了煤爐暖烘烘的焦味。
正屋牆上掛著一幅褪色的全家福︰穿著的確良襯衫的青年摟著穿著月白色衫子的姑娘,姑娘懷里抱著一個穿著紅肚兜的嬰孩——嬰孩的臉被人用紅筆仔細描過,仿佛在照片里又活了一次。
“喝水。”李大爺遞來一個粗瓷碗,茶沫漂浮在上面,“我家香梅要是還活著,和你一般大。”
趙婉兒剛喝到嘴里的茶“噗”地噴了出來。
她盯著條案上的相框——十四五歲的少女扎著麻花辮,笑起來左邊有個酒窩,和鏡子里的自己重合得嚴絲合縫。
李寶的碗“咚”地一聲磕在木桌上。
他看見趙婉兒指尖發抖,指甲蓋都泛白了,而郭媽媽正用袖口輕輕擦拭著相框玻璃,就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昨兒在裁縫鋪看見你,我和老頭子在門外看了半宿。”
“香梅三年前就走了。”李大爺蹲在煤爐前撥弄著火,火星子“ 啪”地濺到他的褲腳上,“走之前說要見個‘懂戲的人’,還跟我們說‘媽,那人唱《牡丹亭》時,水袖抖得像真牡丹開’……”
李寶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
他想起施麗婭說姬蓉出事前也說過“見個懂戲的人”,想起監控里姬蓉浸在噴泉池里的戲服下擺,就像揉碎的牡丹。
魚符燙得他掌心發紅,那股熱意順著血管往心髒竄——這不是巧合,而是一根線,串起了香梅、姬蓉,還有此刻正準備當誘餌的施麗婭。
“婉婉,幫郭奶奶把櫃頂的棗糕拿下來。”他突然開口,趁趙婉兒踮腳的時候攥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按。
小姑娘立刻心領神會,搬著凳子朝里屋走去。
“大爺,香梅走的那天……”李寶湊近煤爐,壓低聲音問道,“下雨了嗎?”
“下了。”李大爺的手停在了撥火棍上,“雨挺大的,她出門時說‘媽,我帶把紅傘’。後來警察在護城河邊找到了傘,傘骨斷了三根,傘面……”他的喉結動了動,“傘面沾著牡丹瓣,紅得像血。”
李寶的後槽牙咬得發酸。
他想起宋隊長說王三立上次作案是在噴泉池,想起改裝定位儀不防水,想起施麗婭戴手環時說的“總比姬蓉當時孤立無援好”——可如果王三立的目標根本不是隨機挑選,而是專挑“像香梅”“像姬蓉”的姑娘呢?
“婉婉,走了!”他猛地站起身來,木凳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趙婉兒剛捧著棗糕轉過身,就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哥你干嘛——”
“施姐有危險!”李寶拽著她往院外跑,口袋里的魚符燙得幾乎要燒穿布料,“等我,別亂跑!”
“哎!”郭媽媽追出來時,院門已經“ 當”一聲關上了。
趙婉兒扒著門縫往外看,只看見李寶的背影在青石板路上越跑越遠,很快就被暮色吞沒了。
“姑娘,他興許是想起什麼急事了。”李大爺拍了拍她的肩膀,“來,吃塊棗糕,可甜了。”
趙婉兒低頭盯著手里的棗糕,蜜棗的甜香中夾雜著一股酸澀涌上心頭。
她想起方才施麗婭說要去教堂時,自己攥著人家的手不肯放;想起李寶摸魚符時抬頭看天,烏雲像壓著的棉絮——現在那棉絮該化成雨了吧?
同一時間,在三公里外的刑警隊招待所里,施麗婭對著鏡子調整著月白色衫子的盤扣。
宋瑞安蹲在她腳邊,正往她的鞋跟里塞微型攝像頭︰“王三立喜歡看姑娘穿戲服,你等會兒唱兩句《游園驚夢》,他肯定會湊過來。”
“慢著。”劉志強從醫藥箱里抬起頭,他的胃又開始抽痛,額角滲著汗,“施女士,王三立的母親生前總摸後頸,你等會兒說話時……”
“我知道。”施麗婭抬手摸了摸後頸,動作自然得就像刻在了骨子里,“劉醫生都教了八遍了。”
錢一多調試完耳機,沖她比了個OK的手勢。
張遠山站在窗邊看著天︰“要下雨了,教堂後面的噴泉池估計得漲水。”
施麗婭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懸了三秒,終于按下了通話鍵。
听筒里傳來“嘟”的一聲,她摸了摸腕上的銀色手環,金屬貼著皮膚涼得刺骨。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窗簾嘩啦啦作響,她听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撥號音——第一聲,第二聲,第三聲……
“喂?”
劉志強的胃突然一陣絞痛。
他捂著肚子踉蹌了兩步,扶住桌角時踫倒了茶杯。
溫水濺在地板上,像一朵正在綻開的牡丹。
他摸出胃藥瓶,卻發現里面空了——早上出門太急,忘記裝藥了。
窗外傳來悶雷,雨點“ 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
施麗婭望著鏡中自己月白色衫子的倒影,突然想起李寶說老街裁縫鋪還開著時,風中那縷忽遠忽近的茉莉花香。
現在那香氣被雨水沖散了,可她知道,有些東西正順著雨絲,朝著教堂的方向,慢慢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