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的魂體被黑霧裹著往上飄時,後頸的冷汗順著脊椎往下淌。
他能清晰感覺到胸口那塊從乾陵地宮帶出來的山石正在發燙——這是魂體即將歸位的征兆,可那熱度卻像要燒穿他的胸骨,把阿鼻城門前的景象烙進骨髓里。
"砰!"
肉身落地的震動比他想象中劇烈。
李寶猛地睜開眼,額頭重重撞在潮濕的岩壁上。
篝火的 啪聲先涌進耳朵,接著是張麗麗帶著哭腔的抽噎︰"錢哥!
錢哥你醒醒!"他偏頭,看見錢一多仰面躺在石地上,臉色白得像張紙,手指還保持著攥緊的姿勢,指縫里漏出幾星細碎的磷火——那是魂體消散又勉強聚攏的痕跡。
張遠山半蹲著,正用羅盤碎片輕觸錢一多的眉心。
羅盤碎片泛著幽藍的光,照出他眼角未干的淚痕︰"別怕,老錢這是魂體受了傷,得用陽間人氣溫養。"他抬頭時,李寶看見他眼底血絲盤成網,像極了阿鼻城牆上那些被銅鐘困住的鬼魂。
施麗婭突然把手機舉到眾人面前。
屏幕已經黑了,可背面還殘留著淡淡的白光,像塊融化的月亮︰"剛才在陰間,最後一格電突然爆了。"她的指尖在顫抖,"我拍了段視頻......但現在打不開。"
李寶撐起身子,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全被冷汗浸透了,貼身的山石墜子正貼著皮膚發燙。
他摸出墜子,借著篝火看——那是塊灰撲撲的藍田玉,可此刻表面浮起幾縷血絲,像有人用紅筆在上面畫了幅地圖。
他突然想起牛頭腰間的銅牌,想起銅牌背面"南贍部洲•陰司"那幾個古拙字跡。
"南贍部洲......"李寶喃喃出聲。
張遠山的手頓了頓。
這個總說"考古要講證據"的老教授,此刻眼里卻浮起某種近乎虔誠的光︰"我在敦煌經卷里見過這個詞。"他從背包里翻出個油布包,抖開後是卷泛黃的唐抄本,"《長阿含經》里說,須彌山四方有四大部洲,南贍部洲是我們所在之處。"他指著經卷上歪歪扭扭的批注,"我師父說過,這洲又叫南閻浮提,因遍生閻浮樹得名——那樹的果實落地即紅,像極了陽間人滴落的血。"
施麗婭湊過去,手機屏幕突然自動亮起。
黑屏上浮現出一行模糊的字,是她在陰間時手忙腳亂拍的︰【南贍部洲,形如車軸,縱廣七千由旬,守護神為增長天王】。
她倒抽口涼氣︰"由旬是古印度單位,一由旬大概十六公里......那這洲得有......"
"十一萬二千公里。"張遠山聲音發緊,"比我們腳下的大陸大得多。"他合上經卷,指節捏得發白,"可更關鍵的是......"他看向李寶,"經卷里說,南贍部洲人壽命不定,多貪多嗔多痴,所以陰司在這洲設下的地獄,比其他三部洲都要森嚴。"
洞外突然刮起一陣怪風。
篝火"轟"地竄起半人高,火星子 啪炸在岩壁上,映出張麗麗染血的指甲——那是她在陰間攥太緊,指甲蓋翻起來的血。
她突然指著洞外︰"你們听!"
眾人屏息。
風聲里裹著若有若無的鐵鏈拖拽聲,像極了阿鼻城門前鬼魂的哭嚎。
李寶的山石墜子燙得他松手,"當啷"掉在地上,滾到錢一多手邊。
錢一多的手指動了動,竟把墜子攥進手心,喉間發出嘶啞的氣音︰"阿鼻......阿鼻地獄在南贍部洲地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過來。
錢一多的眼皮顫動著,像是有另一個聲音在借他的嘴說話︰"那地獄廣八萬里,周圍鐵牆高十六萬里,牆上火蛇盤繞,牆下銅狗啃骨。"他的嘴角滲出黑血,"牛頭馬面是拘魂使,可真正管著無間地獄的,是陰司九殿平等王......"
"平等王?"李寶想起《玉歷寶鈔》里的記載,"不是十殿閻羅嗎?"
"九殿專司阿鼻。"錢一多的聲音突然變得蒼老,像是從地底最深處擠出來的,"鬼犯過了孟婆橋,先由一殿秦廣王查生死簿,二殿楚江王審陽間案,直到八殿都市王定刑具——可若犯的是殺父、弒君、污僧、毀佛這些極惡之罪......"他的瞳孔突然收縮成針尖,"九殿平等王會親自披甲,用業火煉其魂,用銅柱烙其骨,判入無間。"
張麗麗的指甲掐進掌心︰"無間......就是牛頭說的"業障越重,地獄越深"?"
"無間有五。"錢一多的身體開始抽搐,山石墜子在他手里燒出焦痕,"時無間——日夜受苦無一刻停;形無間——無論多少鬼犯,地獄永無空隙;苦無間——刀山、油鍋、烊銅、鋸解,諸罪並至;命無間——魂體雖滅,業火再塑,受刑如恆河沙數;趣無間——從入地獄那日起,再無超生之望。"
洞外的風突然停了。
篝火"啪"地爆了個火星,正落在錢一多手背。
他慘叫著松開手,山石墜子"當啷"滾到李寶腳邊。
李寶彎腰去撿,卻在觸到墜子的瞬間,眼前閃過無數畫面︰
——赤紅色的地獄里,銅蛇纏著鬼魂的脖子,每纏一圈,鬼魂的舌頭就被鐵鉤扯長一寸;
——沸騰的血池里,貪官的腸子被鐵犁拉出來,犁頭尖上還掛著他生前所吞的金錠;
——冰湖上,毒婦的手指被凍成水晶,每根指縫里都釘著她罵死鄰人的惡語化成的冰針;
"這些是八熱地獄。"錢一多的聲音又變得虛弱,"游增地獄在熱地獄旁邊,罪鬼受完刑想逃,就會被獄卒趕回更燙的地方;八寒地獄在極北,冰稜穿透罪鬼的關節,凍得他們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孤獨地獄最狠......"他突然劇烈咳嗽,"是藏在陽間的,比如枯井、破廟、被遺棄的棺材里......"
李寶攥緊山石墜子,掌心被燙得發紅。
他終于明白,為什麼守碑林的老周頭會出現在阿鼻城牆上——老周頭生前總說"拓碑算什麼,我當年還幫人偷過墓志",原來那些被他親手毀掉的文物,都是刻在他魂魄上的業。
"夠了!"張遠山突然吼道。
他一把抱起錢一多,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他發抖的身體,"老錢需要休息,這些......"他看向李寶,目光里有掙扎,"這些我們之後再查。"
可李寶沒法停下。
他望著洞外漆黑的夜,想起牛頭說"南贍部洲的故事,下次再講",想起錢一多剛才說話時,山石墜子上的血絲突然組成了"地藏"兩個字——那是他在法門寺見過的,地藏菩薩的法印。
洞外的山風又起了。
這一次,風里裹著若有若無的梵唱,像是有人在雲端念誦《地藏經》。
李寶摸出手機,屏幕自動亮起,顯示著一條未讀短信︰【陰司諸律,當隨陽間人心而變。】
發信人號碼是空的。
李寶抬頭看向洞頂。
不知何時,岩壁上滲出了細密的水珠,在篝火下閃著微光,像極了阿鼻城門前那些鬼魂的眼淚。
他突然想起牛頭馬面說的"陽間有四季,陰司有因果",想起自己拓印墓志時那句"文物就是要被研究"的自欺——原來因果從來不是陽間的四季,而是刻在魂魄上的刀。
梵唱聲越來越清晰了。
李寶握緊山石墜子,听見自己心跳如鼓。
他知道,這不會是他們與陰司的最後一次相遇。
或許下一次,當阿鼻城門再次在眼前展開時,等待他們的不只是業火與銅鐘,還有......
"李哥?"施麗婭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她指著洞外,"你看,月亮邊上有團金光......"
李寶抬頭。
山尖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旁邊確實浮著團朦朧的金光,像朵未開的蓮花。
他摸了摸發燙的山石墜子,突然想起《地藏本願經》里的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風卷著梵唱掠過山洞。
李寶望著那團金光,喉間突然涌起股熱意。
他知道,有些事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