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的手指在棺木上微微發顫。
棺床中央那截發黑的股骨還沾著土渣,陶俑坑邊緣殘留的彩繪碎屑在錢一多的手電光里泛著死灰——這墓室分明被洗劫過兩輪︰東邊的青磚上有道半指深的劃痕,是洛陽鏟的齒印;西邊青銅鼎的耳柄斷口齊整,切口處還凝著液壓鉗壓過的金屬冷光。
他喉結動了動,檀木珠貼著鎖骨燙得生疼,像在替他數著心跳︰他們千里迢迢追著袁天罡手札里"越王墓藏鏡"的線索來,結果連口完整的棺都不剩。
"寶哥?"錢一多的聲音帶著點發虛的顫,他踢開腳邊半塊陶馬的殘蹄,"這墓被倒騰得比我老家的豬圈還干淨,連棺里的骨頭都被翻出來過......"他蹲下去扒拉那堆骸骨,指節蹭到某處凸起時突然頓住,"哎,這骨頭腕子上有個銅環?"
李寶沒應聲。
他盯著棺木內側那兩個"越王"字,暗紅的痕跡滲進木紋里,像被人用血寫了又擦,擦了又寫。
陰陽眼開的征兆還在額頭跳,可除了這兩個字,他什麼都沒看見——袁天罡說"越王墓中藏三鏡,得其一可窺乾陵門",難道是手札記錯了?
還是他們找錯了墓?
"寶哥!"張遠山突然在身後喊。
這位五十來歲的老向導正弓著背,工兵鏟的平頭抵著棺床邊緣的青石板,"你腳底下。"
李寶低頭。
他剛才蹲得急,膠鞋尖正好壓在塊顏色發暗的磚上,磚縫里滲著點褐色的東西,湊近聞有股松脂味。
他蹲下來用指甲刮了刮,褐色碎屑簌簌掉在掌心——是老漆,裹著金粉的老漆。
"有人拿生漆混金粉填過磚縫。"張遠山蹲下來,用鏟尖挑開表層,底下露出道半指寬的裂痕,"這磚是後嵌的。"他抬頭看李寶,眼角的皺紋里浸著點興奮,"我在昭陵修過墓,當年為了防盜墓,工匠會在關鍵位置用漆灰封死暗格,等漆皮脫落才顯形......"
李寶的呼吸突然重了。
他摸出短刀,刀尖順著裂痕慢慢挑,金漆混著碎土簌簌往下掉。
錢一多湊過來打手電,光束掃過磚面時,李寶的瞳孔猛地收縮——磚縫里露出片指甲蓋大的青銅,表面刻著雲雷紋。
"是......"
"嗷——!"
錢一多的手電"啪"地砸在地上,光束亂晃著掃過墓室西牆。
李寶猛地轉身,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牆根陰影里立著個黑 的東西,尖嘴利齒,前爪半抬,像是隨時要撲過來。
"鬼、鬼東西!"錢一多踉蹌著往後退,後腰撞在棺床上,那堆骸骨"嘩啦"散了一地。
李寶摸出短刀擋在身前,可等他定了定神,那東西卻沒動。
他彎腰撿起手電,光束往上一抬——哪里是什麼鬼怪,是牆上褪色的壁畫。
紅土打底的牆面剝落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勉強能看出只白虎,圓睜的眼楮用朱砂點過,在暗夜里泛著妖異的光。
"白、白虎?"錢一多扶著棺床直喘氣,額角的汗滴在青磚上,"我還以為......"
"唐墓壁畫。"李寶松了口氣,短刀卻沒放下。
他湊近細看,白虎的爪子下壓著團模糊的花紋,像是片牡丹,又像是朵雲。
陰陽眼的熱意從眉心涌上來,他眨了下眼,那團花紋突然清晰了些——是片鏡子的輪廓,鏡鈕處刻著個"照"字。
"照妖鏡?"他輕聲念。
張遠山湊過來,手指擦過壁畫上的浮土︰"這白虎是四象里的西方屬金,鎮墓用的。"他用鏟尖敲了敲牆面,"但這畫的位置不對,一般鎮墓獸畫在墓門,哪有畫在主墓室西牆的?"
李寶沒說話。
他轉身回到棺床前,短刀輕輕敲了敲那塊嵌著青銅的磚。
剛才的興奮勁退了大半——就算這里有暗格,里面能剩下什麼?
連青銅鼎里的谷物都被掏干淨了,趙亮明那幫盜墓賊可不會留活口。
"寶哥,"錢一多突然扯他袖子,"你看棺木。"
李寶抬頭。
棺蓋歪在棺床邊上,內側的"越王"二字在手電光里泛著暗紅。
他伸手去扶棺蓋,指尖剛踫到木頭,檀木珠突然燙得灼人。
他手一抖,棺蓋" "地滑回原位,震得棺床都晃了晃。
"等等。"張遠山的聲音突然低下來。
他蹲在棺床另一側,手指沿著棺蓋邊緣摸索,"這棺蓋的合縫處......"他摳住縫隙用力一掀,半腐爛的棺蓋"吱呀"著被掀開,露出棺內殘留的錦緞碎屑。
李寶的手電掃過棺底,突然頓住。
在骸骨原來的位置,有片巴掌大的凹陷,邊緣刻著細密的回紋——像是放鏡子的凹槽。
"照妖神鏡......"他輕聲說。
袁天罡手札里寫過,黃帝鑄十二鏡,其中三鏡隨葬越王墓,"照妖""降魔""伏邪",得三鏡可啟陰陽寶鏡,窺乾陵玄機。
可現在這凹槽空著,連點鏡面碎屑都沒剩。
山風突然灌進盜洞,吹得錢一多的手電光直晃。
李寶望著那片空凹槽,喉嚨發緊。
他們從西安追到乾縣,從乾縣翻到梁山,結果連鏡托兒都摸不著——趙亮明那幫人是不是已經拿走了?
如果是,那他們離乾陵的秘密,又遠了一步。
"寶哥,"張遠山拍了拍他肩膀,"別喪氣。"老向導指了指棺蓋內側,"你看這紋路。"
李寶抬頭。
棺蓋內側除了"越王"二字,還刻著圈淺浮雕,剛才被灰塵蓋住了,現在被山風吹開,露出些輪廓——是四神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分別盤踞在四個角。
"四象鎮鏡。"張遠山用鏟尖點了點朱雀的尾羽,"我在法門寺見過類似的,當年裝佛骨的寶函就刻著四象,說是能護寶氣不外泄。"他抬頭看李寶,"這棺蓋能鎮鏡氣,說明鏡子絕對在這墓里——可能不是主棺?"
李寶的心跳又快了。
他摸出短刀,刀尖輕輕敲了敲棺蓋︰"或許鏡子藏在......"
" 。"
一聲脆響打斷了他的話。
錢一多的手電光掃過棺蓋邊緣,照見道細如發絲的裂紋——剛才他敲棺蓋時,震開了表層的漆皮。
李寶屏住呼吸,用刀尖挑起那片漆皮。
底下露出片青灰色的金屬,在手電光里泛著冷光——是青銅,帶著包漿的青銅。
"這是......"錢一多的聲音發顫。
李寶沒說話。
他把短刀插回腰間,伸手按住那片青銅。
檀木珠貼著皮膚燙得幾乎要燒起來,他能感覺到青銅底下有股熱流,像心跳似的一下下撞著掌心。
"拍。"張遠山突然說。
"啊?"
"拍棺蓋。"老向導的眼楮亮了,"我師傅說過,古人為了防盜墓,會把機關藏在漆層底下,用手拍震開漆皮......"
李寶深吸一口氣,抬起手,重重拍在棺蓋上。
" ——"
漆皮碎裂的聲音像爆豆似的響起來。
錢一多的手電光里,棺蓋表面的漆層成片剝落,露出底下精美的浮雕︰青龍盤柱,白虎餃珠,朱雀振翅,玄武吐霧,四神獸之間還刻著十二個小圈,每個圈里都有個字——子、丑、寅、卯......
"十二月支!"錢一多喊出聲。
李寶的手指撫過那些字,心跳快得幾乎要沖出喉嚨。
袁天罡手札里提到的"十二月支寶鏡",難道就藏在這棺蓋里?
他抬頭看張遠山,老向導正盯著朱雀翅膀下的紋路,嘴角微微翹著。
山風還在往盜洞里灌,可李寶覺得渾身發燙。
他又抬起手,這一回,拍得更重了些。
漆皮剝落的聲音里,他听見自己的心跳,像敲在青銅上的鼓點。
李寶第二掌拍下時,棺蓋上的漆皮如碎雪般簌簌墜落。
錢一多的手電光跟著顫動,光束里漂浮的塵粒撞在青銅浮雕上,映出流動的金斑——四神獸的眼尾、爪尖、鱗甲,竟全用錯金銀工藝嵌著細如發絲的金線,在幽暗中泛著活物般的光澤。
"子月、丑月......"張遠山的指尖沿著十二月支的刻痕移動,聲音發啞,"袁天罡手札里說"十二月支鎖三光",三光指日、月、星,可這棺蓋上的地支......"他突然頓住,指尖停在"午"字上,"午屬火,對應朱雀;子屬水,對應玄武......"
李寶的檀木珠燙得幾乎要灼穿襯衫。
他想起手札里那句"四象鎮鏡氣,十二支分陰陽",喉結動了動︰"地支分陰陽,子到巳屬陽支,午到亥屬陰支......"他抬頭看向張遠山,兩人眼中同時亮起光——這棺蓋的浮雕,分明是用四象定方位,十二支分陰陽,合起來正是個天然的卦盤。
"寶哥!"錢一多突然撲過去,手電幾乎貼在棺蓋邊緣,"看這兒!"他的指尖戳著朱雀尾羽下一道極淺的刻痕,"這紋路和凹槽......"
李寶湊近。
朱雀尾羽的金線上,果然有道半指長的細槽,槽底泛著與棺蓋主體不同的青灰——是金屬接口。
他摸出短刀,刀尖輕輕一撬," "的輕響里,塊指甲蓋大的青銅片被挑了起來。
"機關!"張遠山倒抽一口涼氣。
他蹲下來,用工兵鏟的平頭抵住玄武爪下的刻痕,"試試對稱位置。"
李寶的手在發抖。
他學著張遠山的動作,用短刀挑開青龍爪下的青銅片,只听"嗡"的一聲悶響,棺蓋中央突然陷下寸許——原來整塊棺蓋竟是雙層結構,表層是浮雕的漆木,底下藏著塊半指厚的青銅板。
錢一多的手電光刷地照過去。
青銅板上赫然刻著三個篆字︰"照妖鏡"。
"找到了!"錢一多的聲音帶著哭腔,抬手去摸,被李寶一把拽住手腕︰"別踫!"他自己卻湊近了些,檀木珠抵著心口發燙,那熱度竟與青銅板上的紋路產生共鳴,"手札說黃帝鑄鏡以青銅為基,混以昆侖玉髓......"他指尖輕輕劃過"照妖鏡"三字,觸感比普通青銅溫潤許多,"是玉髓!"
張遠山的工兵鏟"當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來,用袖口擦了擦青銅板邊緣的土,露出段極小的銘文︰"黃帝二十九年,鑄鏡十二,其三隨葬越王......"他抬頭看李寶,眼角泛著紅,"是真的,寶哥!
袁天罡沒騙咱們!"
李寶的呼吸幾乎要停滯。
他想起在西安舊書市場翻到那卷殘舊手札時,老掌櫃說"這東西能要人命";想起在梁山腳下被暴雨沖垮的古道,想起趙亮明那幫人留在盜洞入口的煙蒂——原來所有的跋涉、驚險,都為了這一刻。
他伸手扶住棺蓋邊緣,指節發白︰"那另外兩面......"
"降魔、伏邪。"張遠山接得飛快,"手札里說三鏡同出,必有呼應。"他用鏟尖敲了敲青銅板,"可這面照妖鏡在棺蓋里,那兩面說不定......"
"在棺里?"錢一多突然插話。
他蹲在棺床前,手電光掃過棺內殘留的錦緞碎屑,"剛才掀開棺蓋時,我看見棺底有塊地方顏色不對。"他伸手扒開碎錦,露出塊被土填實的凹痕,"像是......另一個鏡槽。"
李寶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和張遠山合力抬起棺蓋——腐朽的木料在掌心碎裂,卻奇異地沒有灰塵揚起,仿佛這棺蓋被某種力量護持了千年。
當棺蓋完全移開時,三束手電光同時聚在棺底︰除了錢一多發現的凹痕,還有道半指寬的縫隙,正對著"照妖鏡"青銅板的中心。
"陰陽眼!"李寶脫口而出。
袁天罡手札里寫過,三鏡各有眼,合則為陰陽寶鏡。
他蹲下來,指尖輕輕劃過那道縫隙,"這是鏡眼,得三鏡同嵌才能激活......"
山風突然灌得更急了。
錢一多打了個寒顫,手電光掃過墓室西牆的白虎壁畫——那被朱砂點過的眼楮,不知何時竟泛著與照妖鏡相同的青灰光澤。
"寶哥......"錢一多的聲音發黏,"那壁畫上的鏡子輪廓,和這鏡眼......"
李寶沒說話。
他摸出從西安老匠那里求來的羅盤,指針突然瘋狂旋轉,最後停在棺床正中央。
他抬頭看向張遠山,老向導的臉色比棺木還白︰"羅盤鎮不住......這底下有東西。"
"棺材下?"錢一多的聲音拔高了,"寶哥,你該不會想......"
李寶已經蹲下來,手掌按在棺床邊緣的青石板上。
剛才被金漆封死的磚縫里,有股涼意順著指縫往上鑽,與檀木珠的熱度撞在一起,燙得他猛地縮回手。
他望著張遠山,後者正盯著棺內的骸骨——那具被翻出來的骨架,此時竟以詭異的姿勢蜷成一團,頭骨朝著棺床下方的青磚。
"寶哥,"張遠山突然扯了扯他衣角,"我師傅說過,開棺動墓前要拜三拜,敬敬墓主......"他從背包里摸出半塊月餅,是出發前錢一多塞的,"雖不講究,但......"
李寶的目光落在那具骸骨上。
月光從盜洞漏進來,恰好照在頭骨的眼窩里,泛著幽藍的光。
他摸出背包里的香燭,火機" 嗒"一聲亮起時,突然听見青磚下傳來"咚"的悶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敲棺材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