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的指尖還在發顫,高鐵座椅的皮革涼意透過褲管滲進腿骨。
他望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瞳孔里似乎還浮著陰司那半輪青月,連睫毛都沾著曼珠沙華的腥甜氣息。
"你眉心的金芒閃了一路。"張遠山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
李寶轉頭,看見這個總愛摸山羊胡的男人正眯著眼楮,指節抵著下巴,"我學了二十年陰陽眼,頭回見活人魂魄離體還能自己飄回來的。"
趙婉兒的手還停在半空,剛才遞水時踫到他手背的溫度讓她指尖泛白。
她把礦泉水瓶輕輕擱在小桌板上,瓶身壓皺了李寶的袖口︰"我們看著你閉著眼,可魂魄像團霧氣似的往車頂鑽。
列車員來查票,我差點喊出聲——"她喉嚨發緊,"要不是張叔說這是陰陽眼開了,我...我真以為你要..."
李寶摸了摸眉心,那里的溫熱感正在消退,像塊被雨水澆滅的余炭。
他想起閻君說"等你尋到天眼那天,自會知道",可此刻連"天眼"是什麼都摸不著邊。
喉結動了動,他听見自己聲音發澀︰"我...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車廂里突然靜了。
施麗婭原本翻著手機查資料,此刻指尖停在屏幕上,屏幕藍光映得她眼尾細紋發暗;張麗麗攥著手機的手垂到膝頭,屏保的牡丹花在陰影里泛著冷白;趙婉兒的指甲掐進掌心,指節泛出青白。
"就這麼沒頭緒?"張遠山的山羊胡抖了抖。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羅盤,銅盤在掌心轉了兩圈,"陰司肯給提示,說明寶鏡現世的契機到了。
可你連"悟天機"的門都沒摸著——"
"等等!"李寶突然直起身子。
他想起夢里地藏菩薩說"兩儀生四象",想起袁天罡星圖里北斗排列的位置,更想起趙婉兒上周翻出的老照片︰她媽媽跪在法門寺佛前,身後壁畫上的二十八星宿排列,竟和星圖里的缺口嚴絲合縫!
"三才!"他脫口而出,"悟三才的關鍵...是趙阿姨!"
趙婉兒的睫毛猛地一顫。
她抓住李寶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掐出紅痕︰"我媽?
她...她不是已經..."
"她沒死。"李寶盯著她發顫的眼尾,"她的魂還在陽間,卡在陰陽縫里。
袁天罡的星圖缺的是"人位",而你媽媽...她當年替人頂罪進監獄,是用命換了另一條命——"他想起趙婉兒說過,她媽媽入獄前總在半夜燒紙,紙灰飄起來的形狀像極了二十八星宿,"這是"人定勝天"的局,能破陰陽屏障的,不是寶鏡本身,是她身上的因果!"
施麗婭"啪"地合上手機。
她從帆布包里掏出本泛黃的《封神演義》,書頁間飄出陳年樟木香︰"如果寶鏡真和因果有關..."她翻到折角的那頁,燈光掃過"陰陽寶鏡"四個字,"這鏡子最早出現在截教通天教主手里,能照見人心最深處的業火。
後來慈航道人用它渡了三個殺孽過重的凡人——"她抬眼,目光像根細針,"渡人之前,得先讓鏡子認主。
認主的條件...是認因果。"
李寶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他想起閻君說"陽人見陰司需陰陽寶鏡",而趙婉兒媽媽的因果,或許就是讓寶鏡認主的鑰匙。
可寶鏡在哪?
他看向施麗婭︰"書里沒寫下落?"
"寫了。"施麗婭指尖撫過書頁,"慈航道人最後一次用寶鏡,是在終南山。
鏡光掃過之處,所有被渡的魂魄都化作了曼珠沙華。
然後...鏡子就跟著他消失了。"她合上書,窗外的月光剛好漫過書脊,"有人說他去了南海,有人說他入了輪回。
但有個傳說——"她壓低聲音,"寶鏡認主那天,會先讓持鏡者看見自己最害怕的因果。"
趙婉兒突然抓住施麗婭的手腕︰"慈航道人...後來是不是成了觀音菩薩?"
施麗婭的手指在書脊上頓住。
她望著趙婉兒發亮的眼楮,嘴角浮起半分笑意,又迅速壓下去︰"這事兒...得翻《楞嚴經》才說得清。"她把書收進包里,動作慢得像在拖延,"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她抬眼看向李寶,"要找寶鏡,先得找到因果線的線頭。
而線頭..."她瞥向趙婉兒,"可能就在你媽媽留下的東西里。"
李寶摸出手機,備忘錄里"陰陽寶鏡,天眼"幾個字被他反復劃拉,墨跡都暈開了。
高鐵即將抵達終點,廣播里開始播放到站提示。
他望著趙婉兒攥緊的拳頭,又看向張麗麗手機屏保上的牡丹——那些花瓣在陰影里舒展,竟和陰司曼珠沙華的輪廓重疊在一起。
或許,真正的因果,從來都不在陰間。
(趙婉兒摸著手機殼內側的照片,那是她和媽媽在法門寺的合影。
照片背後,隱約能看見一行褪色的小字︰"終南山,第七棵銀杏。"她抬頭時,施麗婭正望著窗外的夜色出神,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
高鐵抵達西安站時,夜色已深。
李寶提著行李走在最後,趙婉兒手機殼里那張合影的邊角從口袋露出來,被風掀起又落下,像只欲飛的蝶。
張遠山先一步去前台拿房卡,施麗婭站在酒店旋轉門前,玻璃映出她微抿的嘴角——那絲笑意比在車廂里更明顯了些。
"施姐,"趙婉兒突然拽住她的衣袖,發梢掃過對方手背,"您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慈航道人...真的成了觀音菩薩?"
施麗婭轉身,暖黃的酒店頂燈落進她眼底。
她從帆布包里摸出串檀木念珠,珠子在指間轉了兩圈︰"《華嚴經》里說,觀音大士有十二大願,其中一願便是"常居南海願"。"她指尖停在最大的那顆珠子上,"而慈航道人在截教時,便常說"渡人需渡己,渡己先渡心"——"她突然笑了,"你說這算不算因果?"
張遠山捧著房卡過來,山羊胡在燈光下泛著金棕︰"小施說得對。
我師傅當年翻《大藏經》,說觀音三十二應身里,有一相應的就是截教散仙的模樣。"他把房卡分給眾人,目光掃過李寶發白的唇角,"怎麼?
嚇著了?"
李寶捏了捏眉心。
他想起陰司里閻君案幾上的青銅燈樹,燈油泛著和施麗婭念珠一樣的檀木色。
喉結動了動,他問︰"那...陰陽寶鏡呢?"
這句話像塊石頭投進靜潭。
趙婉兒的手指猛地攥緊手機,屏保牡丹的花瓣在指縫里皺成一團;張遠山的羅盤" 嗒"掉在茶幾上,銅盤上的指針突然瘋狂旋轉;施麗婭的念珠"嘩啦"散了半串,滾到李寶腳邊——是顆刻著"慈航"二字的老檀木珠。
"古籍里沒寫。"施麗婭彎腰撿珠子,聲音悶在發間,"我查過《道藏》《佛說四十二章經》,甚至托人看了敦煌藏經洞的殘卷...所有提到陰陽寶鏡的地方,都在"終南山曼珠沙華現"後斷了。"她直起身子,眼底浮著層青灰,"就像有人故意抹去了它的下落。"
房間里的空調突然"嗡"地響起來。
趙婉兒打了個寒顫,把照片從手機殼里抽出來︰"我媽寫的"終南山,第七棵銀杏"...會不會和寶鏡有關?"她指著照片背面的小字,指尖在"第七"兩個字上反復摩挲,"我媽入獄前總說"七是輪回數",她給我織的毛衣,袖口也縫了七顆銀杏扣。"
李寶湊過去,照片上趙阿姨的笑容被歲月泡得發淡,身後法門寺的紅牆卻依然鮮艷。
他想起袁天罡星圖里缺失的"人位",想起趙阿姨用命換的那條命——或許是個孩子,或許是個老人,但不管是誰,這因果線一定和寶鏡認主的條件纏在一起。
"睡吧。"張遠山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羅盤指針不知何時停了,正穩穩指著北方,"明天去終南山。
活人找東西,總比在陰司里飄著強。"
夜很深了。
李寶躺在酒店硬邦邦的床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
窗外有輛灑水車經過,水聲里混著若有若無的梵唱——像極了陰司里孟婆湯碗相撞的脆響。
他摸出手機,備忘錄里"終南山 第七棵銀杏"被他加粗了三遍,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因果 認主 觀音"。
迷迷糊糊要睡時,他听見隔壁房間傳來趙婉兒壓抑的抽噎。
清晨六點,李寶是被鳥鳴驚醒的。
窗台上落著只灰麻雀,正啄著昨晚張遠山掉的羅盤碎片。
他套上外套出門,想在早餐前理理思路——可終南山那麼大,第七棵銀杏該從哪找起?
陰司提示的"天眼"和寶鏡到底有什麼關聯?
趙阿姨的因果線,真的能讓寶鏡認主嗎?
酒店後的小花園里,晨露把石板路浸得發亮。
李寶蹲在石凳邊,看螞蟻搬著不知誰掉的面包屑。
風里飄來茉莉香,他抬頭,看見三樓某個窗戶開著,趙婉兒的白裙子搭在窗沿,像朵被揉皺的雲。
"你起得倒早。"
施麗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李寶轉身,她正抱著個藍布包裹,發尾還滴著水,顯然剛洗過頭發︰"張叔去買早點了,婉兒在吹頭發。"她晃了晃懷里的包裹,"我帶了點舊書,想著路上翻。"
李寶盯著她滴水的發梢。
晨光穿過她的發,在地面投下細碎的金斑。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陰司那半輪青月——同樣的清冽,同樣的讓人想伸手觸踫。
"你昨天問寶鏡下落..."施麗婭突然說,指尖摩挲著藍布上的盤扣,"我其實漏了句民間傳說。"她抬眼,晨光里的瞳孔泛著茶褐色,"有人說,寶鏡最後一次現世時,鏡面上映著八個字。"
李寶的呼吸一滯︰"什麼字?"
"鏡湖映月,因果自成。"
施麗婭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燒紅的鐵烙在李寶耳膜上。
他想起趙婉兒手機屏保的牡丹,想起陰司的曼珠沙華,想起袁天罡星圖里缺失的"人位"——所有碎片突然開始旋轉,在他腦海里拼成幅模糊的畫︰鏡湖邊,第七棵銀杏下,有面鏡子正映著月亮,而月亮里...是趙阿姨的臉。
"鏡湖..."他喃喃重復,"西安附近有鏡湖嗎?"
施麗婭的手在藍布上頓住。
她望著李寶發亮的眼楮,嘴角又浮起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你該去問本地人。"她說著轉身,藍布包裹在晨風中蕩了蕩,露出半本泛黃的《終南山志》。
李寶望著她的背影。
麻雀從他肩頭掠過,翅膀帶起的風掀起他的衣角。
他摸出手機,在搜索欄輸入"西安 鏡湖",指尖懸在發送鍵上,突然听見三樓窗戶傳來趙婉兒的呼喚︰"李寶!
快來吃包子,張叔買了韭菜餡的!"
他抬頭,看見趙婉兒探出身,發梢還沾著吹風機的熱氣。
晨光里,她身後的鏡子映出施麗婭的側影——那個總愛翻舊書的女人,正低頭翻著《終南山志》,手指停在某一頁,那里用紅筆圈著"鏡湖"兩個字。
李寶的喉嚨突然發緊。
他把手機揣進兜里,對著樓上揮了揮手。
風里飄來韭菜包子的香氣,混著若有若無的檀木香。
他想起施麗婭說的"鏡湖映月,因果自成",想起趙婉兒手機殼里的照片,突然覺得,所有線索都在往同一個方向涌——就像陰司里那碗孟婆湯,表面平靜,底下卻翻涌著要把人帶向某個必然的結局。
"來了!"他應了一聲,加快腳步往酒店走。
褲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張遠山發來的消息︰"終南山向導聯系好了,九點出發。"
李寶盯著屏幕上的時間——七點二十八分。
還有一個多小時。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又摸了摸那枚施麗婭昨晚掉的"慈航"檀木珠。
晨光照在珠子上,"慈航"二字泛著溫潤的光,像在說︰
該出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