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午後三點突然收住。
李寶擦了擦車窗上的水痕,看見山尖漏出半塊青灰色天空,像被刀切開的凍豆腐。
"走。"施麗婭把牛皮本塞進帆布包,拉鏈扣" 嗒"一聲,驚得趙婉兒肩膀顫了顫。
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撿滾到桌角的鹵蛋,發尾沾著剛才濺的粥漬,听見動靜抬頭時眼楮亮得像被雨水洗過的玻璃珠︰"真能找到金地藏的指引?
範叔說他在陰間看見的經卷,會不會就是那本《陰司度人經》?"
李寶彎腰幫她撿起最後一個鹵蛋,指腹踫到她冰涼的手背——這丫頭從剛才就一直在抖,不知道是冷還是怕。"先上山。"他把鹵蛋塞進她掌心,余光瞥見施麗婭已經拎起包往外走,後頸的碎發被風掀起,"施姐,等我結個賬。"
服務區的老板娘數錢時,李寶望著玻璃上未干的水痕。
那些彎彎曲曲的紋路像極了劉三才陰符里的血絲,又讓他想起範正平那晚渾身滴著黑水撞進酒店的模樣。
老人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抓著他胳膊時力氣大得反常︰"那和尚的珠子會發熱,我摸第一顆,心口的疼就散了一半......"
"李居士?"老板娘把找零推過來,金屬硬幣踫出脆響,"你們要去九華山?
這雨剛停,山路上滑得很,可得當心。"
當心什麼?
李寶接過零錢,指節捏得發白。
是當心山路上的濕滑,還是當心山里頭藏著的——他低頭看了眼腕上的佛珠,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說他與佛有緣。
此刻珠子貼著皮膚,竟比往常涼了幾分。
九華山的山門在傍晚前抵達。
趙婉兒搖下車窗,山風裹著松針香灌進來,吹得她額前碎發亂飛。"快看!"她突然指著遠處,李寶順著她的手望過去——夕陽正墜在九峰連環處,最中間那座山峰被染成金紅色,像極了他在桌布上畫的山形,也像極了劉三才舌頭上那個血印子。
"那是神光嶺。"施麗婭的聲音從副駕傳來,她正翻著手機里的地圖,"金地藏的真身殿就在那里。"
真身殿的門楣被歲月浸成深褐色,檐角銅鈴在風里輕響。
李寶跨過高高的門檻時,膝蓋突然一軟——不是被門檻絆的,是殿內那股沉郁的檀香撞進鼻腔,讓他想起小時候跟著師父去寺廟做法事,老和尚敲著木魚說"心有掛礙,身必受困"。
供桌上的酥油燈跳了跳,照亮龕內的肉身像。
金喬覺盤坐蓮台,袈裟上的金線在火光里若隱若現,面容雖已干縮,眉目間卻仍有活人的溫軟。
趙婉兒湊過去看,發梢掃過供桌邊緣的香灰,"他的袈裟......"她回頭看向施麗婭,"和你筆記本里的拓片好像。"
施麗婭沒說話。
她站在殿中央,雙手合十,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
李寶注意到她的目光始終停在肉身像的右手——那里搭著一串菩提子,每顆珠子上都有模糊的刻痕,在陰影里像極了一個個"赦"字。
天擦黑時,他們被知客僧引到山後的寮房。
竹制茶幾上擺著粗陶茶具,熱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白汽,把窗紙上的月光都燻得模糊了。
"金地藏有兩個脅侍。"施麗婭捧起茶盞,熱氣在她鏡片上蒙了層霧,"民間傳說,一個是九華山的白額虎,替他守山;另一個......"她頓了頓,茶盞底在木桌上壓出個水痕,"是他座下的沙彌,自願入了地獄。"
趙婉兒正往嘴里塞桂花糕,聞言"啊"了一聲,碎屑噴在桌布上︰"入地獄?
那多可怕......"
"可怕?"施麗婭摘下眼鏡擦拭,眼尾的細紋在暖光里舒展,"傳說那沙彌說,地獄里的苦比人間多百倍,但見一人離苦,便勝造七級浮屠。
後來金地藏圓寂,那沙彌就成了他的脅侍,永遠站在地獄入口。"
寮房外的竹影突然晃動起來。李寶端茶的手懸在半空——有木魚聲。
"篤。篤。篤。"
清越的聲響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每一聲都撞在人胸口。
趙婉兒的桂花糕"啪"地掉在桌上,施麗婭的眼鏡"當啷"磕在茶盞沿。
李寶站起身時,佛珠在腕上滑了一圈,燙得他倒抽冷氣——這串戴了十年的舊物,竟第一次有了溫度。
"是從後面的禪房傳來的。"知客僧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袈裟被夜風吹得鼓起來,"那位師父已經閉關三年了,今日突然開了門。"
禪房的木門沒關嚴,漏出一線昏黃的光。
李寶推開門時,聞到一股熟悉的沉水香——和真身殿里的檀香不同,更淡,卻直往人骨髓里鑽。
木魚聲停了。
枯瘦的老僧坐在蒲團上,銀白的眉毛幾乎垂到下頜。
他手里捻著串菩提子,每顆珠子上的"赦"字在火光里泛著暗金,和拓片上的、範正平描述的,分毫不差。
"李居士。"老僧開口時,聲音像老樹根擦過青石板,"今夜子時,你會夢游地獄。"
李寶的喉嚨突然發緊。
他想開口問"為什麼是我",想問"地獄里有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老僧的眼楮太靜了,靜得像深冬的寒潭,望進去能看見自己發顫的倒影。
"十殿閻羅......"李寶剛吐出四個字,老僧便抬手止住了他。
"子時三刻,自然明白。"老僧重新敲起木魚,篤、篤、篤的聲響里,李寶看見窗外的竹影突然扭曲成鎖鏈的形狀,像極了範正平描述的陰間路。
趙婉兒的手從後面攥住他的衣角,涼得像塊冰。
施麗婭站在門口,影子被燈光拉得老長,落在老僧腳邊,像道被風吹散的煙。
木魚聲里,李寶听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突然想起劉三才臨死前那個笑——不是恐懼,是解脫,像終于等到了什麼。
而他即將要去的地方,會不會也藏著這樣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