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的拇指碾過那半塊碎陶片,牡丹紋路硌得指腹生疼。
他抬頭時,中年男人正用袖口拼命擦眼角,褶皺的布面蹭得鼻尖發紅︰"道長,我對天發誓,那晚我就守在涼席邊打盹兒。
紅紅燒得迷糊,翻來覆去喊"姐姐手涼",我想著井台風大,能退點熱..."他喉結上下滾動,"誰知道第二日他醒了就往牆上撞,嘴里直嚷嚷"姐姐不讓走",後來...後來連我都不認得了。"
余平扶著男人胳膊的手微微發顫。
他能感覺到對方袖管下的肌肉繃得像根弦,指甲幾乎要掐進自己手背︰"叔,您慢點兒說。"轉頭又看向張遠山,眼神里浮著層水光,"道長,我堂哥家就這麼一個娃,您要救救紅紅啊。"
張遠山把碎陶片收進道袍口袋,起身時布面擦過青磚,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帶我去井台。"他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砸進靜潭,男人的膝蓋立刻繃直,余平的喉結動了動,轉身就往院外走。
村西的日頭比東邊來得遲些。
四人踩著結霜的草徑往村外走時,余平的父親突然從後頭趕上來。
老頭腰彎得像張弓,手里攥著根棗木拐杖,每走一步都要重重頓地︰"我跟去看看。"他渾濁的眼楮掃過張遠山,"這井打我爺爺那輩兒就在,我小時候還見著井沿刻著"貞觀十七年"的字樣呢。"
井台就在村西頭老槐樹下。
遠遠望去,青石板鋪的台面蒙著層薄霜,像塊被揉皺的灰布。
張遠山剛走近,後頸突然泛起涼意,像是有人對著衣領吹了口氣。
昨夜的夢突然涌進腦海——他夢見自己站在同樣的井台邊,月光把井沿照得發白,水面浮著朵血紅色的牡丹,花瓣上還掛著水珠,正一滴一滴砸向井底,叮咚聲里混著小孩兒的笑聲︰"道長,來玩呀。"
"這井原先可熱鬧。"余平的父親用拐杖敲了敲井沿的水泥補丁,"五十年前修水庫,村東頭打了機井,這井就慢慢荒了。
前年下大雨塌了半塊石沿,我家余平帶著幾個娃用水泥補的。"他彎腰扒開井邊的枯草,露出半截刻著花紋的青石板,"瞧見沒?
這是原先的井欄,我小時候還在這兒洗過菜,水甜得很。"
余平蹲下來摸那石板,指腹蹭掉上面的泥︰"我跟紅紅小時候常在這兒玩。
有回他偷摘了王奶奶的棗,我幫他藏在井里,結果讓老黃狗給叼走了。"他聲音突然低下去,"那時候他多機靈啊,哪像現在...成日里縮在炕角啃指甲。"
張遠山繞著井台走了三圈。
第一圈時他彎腰檢查磚縫,第二圈用指節叩井壁听回聲,第三圈站在井沿前,影子投進井里,把水面的漣漪攪得支離破碎。
余平看著他微抿的嘴角,喉嚨動了動想問,又咽了回去。
男人卻等不及,踉蹌著湊過來︰"道長,您看出啥沒?"
"井底下有東西。"張遠山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
余平的父親拐杖"當啷"掉在地上,男人的臉瞬間煞白,余平下意識去扶井沿,手剛踫到青石板就縮回來——那石頭涼得刺骨,比數九寒天的冰碴子還扎手。
"十年前發大水,這井漫過一次。"余平父親哆哆嗦嗦撿起拐杖,"水退了之後,村西頭的狗就總在夜里叫。
我家老黃那會兒守在井邊,喉嚨都叫啞了,後來...後來就沒了。"他渾濁的眼楮突然亮起來,"對了!
去年春上,收廢品的老陳來村里,說在井邊撿到塊紅布,繡著牡丹的。
我當時還說他瞎編,難不成..."
"就是那個。"張遠山從道袍里摸出碎陶片,在陽光下對著余平父親的臉,"您看這紋路,跟老陳說的紅布可像?"
余平父親湊近看了眼,猛地後退半步,拐杖尖在青石板上劃出道白痕︰"像!
像極了!
老陳說那紅布摸起來滑溜溜的,像是...像是裹過尸首的。"
水面突然"咕嘟"一聲。
余平踮腳往井里看,只瞧見黑 的一片,青苔在井壁上爬成猙獰的形狀,水面漂著團灰乎乎的東西,像是爛棉絮,又像是...他打了個寒顫,沒敢往下想。
男人突然跪了下去,膝蓋壓得霜花簌簌落︰"道長,我知道錯了。
我不該偷狗,不該貪那幾個錢,您要我做啥都行,只要救救紅紅..."他抓著張遠山的褲腳,指甲幾乎要摳進布料里,"我給井里燒紙,給井里磕頭,您讓我干啥我干啥!"
張遠山蹲下來,手指按在男人後頸的抓痕上。
那抓痕比今早更深了,暗紅的血珠正順著脖頸往下淌,在衣領上洇出朵小梅花。"今晚子時,"他掏出張黃符塞進男人手里,"把這符燒成灰,摻在井邊的土里。
明日我來請土地神,該送的送,該鎮的鎮。"
余平看著張遠山起身時飄起的道袍下擺,突然發現他腰間的八卦鏡在陽光下泛著青芒。
井里又傳來"咕嘟"一聲,這次他听清了——那聲音里混著個細細的、甜甜的童音,像在說︰"來呀,來陪我玩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