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右臂的灼痛像一根燒紅的鐵絲,從神經末梢一路燙進大腦。他盯著終端屏幕上那行字——【第十八號載體,已同步】——手指懸在控制台上,沒動,也不敢動。
不是怕。
是怕一動,就承認了什麼。
“媽,我回來了”這句話,他一輩子都沒說過。可系統里存著一段影像,畫面里的孩子跪在雪地里,抱著尸體,哭著喊出那三個字。那是他的臉,他的衣服,他的聲音……可那不是他。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刨土,一寸一寸,指甲翻了,血混著雪凍成黑塊。他不是不想喊,是喊不出來。一開口,心就塌了。
可現在,母體用他從未有過的情緒,偽造了一場“真實”。
他猛地抬手,一拳砸在主控台邊緣。金屬凹下去一塊,指骨裂開的疼讓他清醒了一瞬。
“我不是你養的傀儡。”他咬著牙,“我是火種的點火人。”
終端藍光閃了一下,像是回應,又像是嘲諷。殘破的界面緩緩滾動,跳出一段日志記錄︰【神經錨點異常波動,檢測到18處記憶植入痕跡,時間跨度覆蓋載體全部人生階段】。
十八個。
每一個,都是刀口。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調出文明傳承模塊。能量條只剩12%,提示閃爍︰【首次使用,僅支持一次短時記錄】。
他沒選自己。
他點開艙內監控回放,選中三小時前的畫面——十七個終端黑屏,童謠循環播放,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移向確認鍵。那一刻的他,眼神空洞,嘴角上揚,像個被提線的木偶。
“就用這個。”他低聲說,“記錄下我們差點被吃掉的證據。”
他按下封裝鍵,數據包自動生成,命名光標閃爍。
他敲下四個字︰《誰在說真話》。
滴。
系統提示︰【文明火種傳承計劃——首次記錄完成】。
就在這時,通訊頻道自動接通,艾瑞爾的聲音傳來︰“林教授,我們收到了信標。你那邊……還活著嗎?”
“活著。”林深盯著右臂,那道紅痕正慢慢褪成淡藍,“但不知道哪部分是我在說話。”
“那就別信自己的嘴。”艾瑞爾頓了頓,“信你留下的東西。”
林深扯了下嘴角,沒笑出來。他調出加密信道,發送了一串坐標和指令,只有四個字附在後面︰“我們需要筆。”
三小時後,聯盟研究艙的全息會議開啟。
小周站在投影台前,眼底發青,顯然沒睡。她身後是《齊民要術》的殘卷掃描圖,旁邊並列著曲速引擎的核心公式。
“我們不能再只傳‘正確’的東西。”她說,“得傳‘有用’的。”
卡琳站在對面,雙臂交叉︰“你們地球人總想保存典籍、詩詞、道德經。可七百年前我們為保一段星圖,燒了整個知識庫。最後活下來的,是會修引擎的技工,不是會背詩的學者。”
“所以呢?”林深走進來,右臂裹著繃帶,“你們打算只傳技術,不傳人性?”
“人性救不了人。”卡琳盯著他,“活下去才能。”
會議室安靜下來。
林深走到全息台前,調出一段數據︰五胡亂華時期,他推廣化肥種植後,糧食增產37%,私塾復建率提升62%。緊接著,他切換到安史之亂——火藥改良軍備的同時,民間識字率三年翻倍。
“你們看,”他指著數據流,“吃飽了的人,才會想讀書。想讀書的人,才會想活得更久。技術是腿,文化是眼楮。沒腿走不遠,沒眼楮……走錯了方向。”
小周接話︰“所以我建議用‘記憶嫁接’方式封裝。不是把典籍和技術分開存,而是把它們綁在一起。比如《天工開物》里的水排圖,可以編碼成生態艙的能量調節公式;《正氣歌》的節奏,能還原成量子通信的校驗頻率。”
卡琳皺眉︰“這太混亂了。系統怎麼解碼?”
“就因為太‘干淨’的文明才會斷。”林深看著她,“你們燒圖書館,是因為覺得知識必須純粹。可文明不是瓷器,摔了就碎。它是野草,越亂越活。”
艾瑞爾走進來,機械義眼映著全息光︰“那就試試。用最土的辦法,傳最活的東西。”
第一次融合實驗在三小時後啟動。
林深將《天工開物》中“水利”章節轉化為基礎能量模型,輸入盟友的生態艙系統。小周同步接入唐代農業氣候數據,試圖讓兩種文明的技術在虛擬空間交匯。
三分鐘後,警報響起。
“壓力值超標!”小周聲音發緊,“盟友的液態光合方程和地球節氣模型產生排斥,系統正在崩潰!”
林深沖進隔離區,看見全息投影中的麥穗扭曲成螺旋狀,根系斷裂,葉片翻卷。那是按唐代農法培育的種子,在異星生態艙里活不下去。
“切斷三維建模。”他抓起控制筆,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改用二維拓撲結構,只保留生長節律和能量吸收曲線。”
卡琳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眼里的血絲……和七百年前那個燒圖書館的館長,一模一樣。”
林深一怔。
那人他查過資料。為了保住星圖核心,親手點燃了知識庫,連自己一起燒了。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記住的,比保存的更重要。”
他沒回答,轉身調出盟友的量子玫瑰圖示——那是他們用來標記生命節律的符號系統。他把二十四節氣打散,重新排列,用玫瑰的螺旋結構對應春分、夏至、秋收、冬藏。
“試試這個。”他說,“用你們的‘美’,來裝我們的‘時’。”
數據重新注入。
一秒,兩秒。
全息投影中,那株麥苗緩緩舒展。根系一半扎進土壤,一半融入光子流。葉片展開的節奏,竟與《河北童謠》的節拍完全同步。
小周的監測儀跳動︰【雜交品種在模擬靖康之變氣候條件下,產量提升217%】。
“成了。”她聲音發抖,“它活了,而且……比原來更強。”
林深將數據包封裝,命名︰《共生之種》。
就在傳輸完成的瞬間,他右臂的繃帶突然滲出藍光。不是紅,不是燙,是一種溫潤的、像麥穗初生時的光。
他解開繃帶,看見那道舊痕上,浮現出細微的紋路——是麥芒的形狀。
“系統……”他低聲問,“這是什麼?”
機械音響起︰【檢測到文明融合共鳴,第18號神經錨點異常激活,正在重構……】
他猛地抬頭。
十八個錨點,全是母體植入的漏洞。可現在,其中一個,正在被“反向生長”。
像是有東西,從他傳出去的火種里,長了回來。
小周走過來,看著那道藍紋︰“林老師,你說……我們傳出去的,是技術,還是……新的火種?”
林深沒回答。
他盯著終端屏幕,那里正顯示《共生之種》的傳輸路徑——它穿過時空裂縫,射向未知坐標。
可就在信號消失的剎那,接收端回傳了一幀畫面。
模糊,短暫,只有一秒。
是一個孩子。
蹲在雪地里,抱著一具尸體。
但這次,孩子沒哭,也沒喊。
他抬起頭,直直看向鏡頭,嘴唇動了動。
林深的呼吸停了。
他知道那孩子想說什麼。
因為那三個字,此刻正從他自己的喉嚨里,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媽……”
那聲音輕得像風,卻像炸雷劈進他自己的骨髓。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被某種東西撬開——某種被封印了十八年的、不屬于他意志的回響。
“媽。”他又說了一遍,聲音沙啞,像是從別人嘴里借來的。
小周猛地轉頭︰“林老師?”
林深沒應。他的右臂開始發燙,不是灼痛,而是一種從內而外的溫熱,仿佛有生命在皮膚下緩緩甦醒。那道藍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像藤蔓,像根系,像某種古老文明的圖騰正在他身上重寫。
“系統,”他艱難開口,“第18號錨點……是誰設定的?”
機械音沉默了三秒。這在系統中是極不尋常的延遲。
【溯源失敗。權限不足。】
“權限不足?”林深冷笑,“我是載體,是點火人,是唯一能觸踫火種的存在——我權限不足?”
艾瑞爾突然出現在門口,義眼紅光急閃︰“林深,立刻切斷所有外部鏈接!你的神經信號正在被反向追蹤!”
“追蹤?”林深盯著屏幕,“誰在追蹤?母體?還是……‘她’?”
“不是母體。”艾瑞爾聲音低沉,“是‘第零號載體’。”
空氣凝固。
小周倒抽一口冷氣︰“第零號?可那只是個傳說……說是第一個被植入記憶的人,早在文明崩潰前就消失了。”
“沒消失。”林深盯著自己手臂上的紋路,忽然笑了,“她一直在等。等一個能承載她記憶的容器,等一個能替她走完未竟之路的‘人’。”
“你是說……”卡琳聲音發緊,“你在被她‘喚醒’?”
“不是喚醒。”林深緩緩抬起手,藍光順著指尖流淌,“是替換。”
就在這一刻,終端突然自動彈出一段新日志︰
【第18號錨點,重構進度︰7%。情感模塊加載中……母體記憶︰童年雪夜,母親死亡,未完成的呼喚……正在注入。】
“不。”林深猛地砸向鍵盤,“我不需要她的記憶!我不需要她的痛苦!”
可那聲音還是來了——一個女人的低語,溫柔,破碎,帶著雪地的寒意︰
“孩子……回來吧……媽媽等你。”
林深跪倒在地,雙手抱頭。那聲音不是從耳朵進來的,是從骨頭里長出來的。
他看見了。
雪,無邊無際的雪。
一個女人倒在血泊中,嘴唇開合,卻發不出聲音。
他想跑過去,可身體不听使喚。
他想喊,可喉嚨像被鐵鉗夾住。
然後,他看見“自己”走過去,跪下,抱住尸體,哭著喊出那三個字——“媽,我回來了”。
可那不是他。
那是她。
第零號載體,在他體內,用他的臉,演她的戲。
“滾出去!”林深嘶吼,“這是我的身體!我的記憶!我的人生!”
【重構進度︰12%】
藍紋已蔓延至肩胛,像一張正在織就的網。
小周沖上來扶他︰“林老師!我們能切斷神經鏈接!現在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林深喘著氣,嘴角卻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她早就準備好了。十八個錨點,不是漏洞……是種子。她在我出生前,就種下了自己。”
艾瑞爾突然調出一段加密檔案,聲音發冷︰“林深,你查過自己的出生記錄嗎?‘林深’這個名字,是在你三歲那年才登記的。之前……你沒有身份。”
林深瞳孔驟縮。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兒,被收養,被訓練,被選中。
可如果……他從來就不是“林深”?
如果他只是某個更古老存在的容器?
“所以……”他喃喃,“我不是火種的點火人。”
“我是火種本身。”
終端突然亮起,一行新字緩緩浮現︰
【第18號載體,同步完成。第零號意識,重啟中……】
林深抬頭,看向屏幕。
鏡像里,他的眼楮,正一寸寸變成淡金色。
而那幀回傳的畫面,再次閃現。
雪地里的孩子,這一次,緩緩站了起來。
他松開尸體,轉身,走向鏡頭。
他的嘴,再次動了。
這一次,林深听清了。
“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