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的畫面如同破碎的鏡子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暈眩與不適。意識像被拋入湍急的暗流,一次次撞向記憶的礁石。待他勉強穩住神志,才發現自己仍站在原地,指尖懸在終端上方,血珠順著裂開的指甲縫滲出,砸在金屬面板上。那三個字“重……啟……我”已在心中默念,然而系統遲遲沒有反應,意識卻被某種力量拉扯,像是有無數根細線從顱骨內部往外抽,每抽一次,記憶就模糊一分。
他記得自己是誰嗎?
他記得五胡亂華的雪夜,記得安史之亂的烽火,記得靖康之變前小周問的那句︰“你還相信人嗎?”可這些記憶,現在听起來像別人的故事。
終端忽然黑了。
不是簡單的熄滅,而是一種帶著強烈壓迫感的黑暗,如濃稠的墨汁般蔓延,屏幕仿佛被無形的巨手一點點抹去,所有信息都在消失。
林深咬牙,左手猛地拍向生物鎖,掌心血肉與電路接觸的瞬間,一股劇痛直沖腦門。
“我不是你復制的殘片。”
他低吼,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我是那個在廢墟里教孩子背書的人!是那個為救胡商留在火場的人!是那個明知文明會斷,還要把火種塞進時間裂縫的人!”
嗡——
整塊屏幕猛然亮起白光,刺得他閉眼。再睜眼時,界面已重置。文明融合監測儀的數據流如瀑布般滾動,一條新信息浮現在中央︰
【系統深層協議激活。身份溯源完成。寄生同步請求清除。】
林深喘著粗氣,右臂的舊傷像被烙鐵燙過,但他沒管。他盯著塔樓方向,那個“自己”還站在高處,手勢未變,掌心朝外,像在等待某種回應。
可他知道,那不是他。
那是防御機制誤判後生成的守望程序,是這顆星球為了保護文明火種而制造的“影子”。
風又起了,帶著金屬與塵土的氣息。街道上的行人依舊靜止,抬頭望著天空,仿佛在等待裁決。
林深打開通訊模塊,將三年前那段原始錄音調了出來——五胡亂華時期,雪地里一群孩子顫抖著背《千字文》的音頻。沒有修飾,沒有節奏調整,只有凍僵的呼吸和斷斷續續的童聲。
他按下播放鍵。
聲音擴散出去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懸浮在空中的幾架平台緩緩降下,武器艙閉合,發出低沉的機械回響。廣播里的《千字文》脈沖節奏變了,從壓迫性的高頻,轉為與錄音完全同步的平緩波段。
三秒後,一道融合了機械音與人聲的回應從塔樓方向傳來︰
“火種……確認。”
“守夜人……歸位。”
林深松開手,任終端垂在身側。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溝通還沒開始。
一道光橋從塔樓延伸而出,橫跨城市,直抵他腳下。地面泛起微光,勾勒出通往中心的路徑。他邁步向前,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邊界上。
塔樓下,一人等候。
身形似人,卻非全然血肉。半邊臉是溫潤的陶瓷質感,另一側則是流動的液態金屬,眼楮呈深褐色,瞳孔收縮時如沙漏流轉。他穿著一襲長袍,材質似絲非絲,表面浮現出淡淡的《論語》文字,隨呼吸明滅。
“你不是第一個來的人。”對方開口,聲音經過系統翻譯,卻帶著某種古老語調的余韻,“但你是第一個,用‘錯誤’的方式,證明自己正確的人。”
林深冷笑︰“你們用我的臉當門鎖,還指望我敲門?”
“我們只認火種。”對方抬手,掌心浮現出一段全息影像——是地球的歷史切片︰五胡亂華、安史之亂、靖康之變。每一幀都標注著文明斷裂點與復甦曲線。
“你們的文明,總在崩塌中重生。”他說,“而我們,曾因一次崩塌,徹底死去。”
林深瞳孔一縮。
“上一代X0∞文明,毀于‘影噬’。”對方繼續道,“一種通過時空裂縫入侵的寄生意識。它不殺人,它復制人。它模仿記憶、情感、語言,直到原體被取代,無人察覺。最後,整個文明在‘自我認同’的錯亂中瓦解。”
林深猛地抬頭︰“你們稱它為‘影噬’?”
“是。它吞噬的不是肉體,是‘存在’本身。”
林深調出文明融合監測儀,將地球近年遭遇的異常數據投射而出︰未知文明的“睜開之眼”符號、鏡像林深的出現、小周收到的冒充通訊……
對方凝視良久,忽然點頭︰“行為模式一致。它沒死,它在遷移。從你們的世界,到我們的世界,再到下一個……它像病毒,靠文明的火光導航。”
“所以你們建了那個塔。”林深望向天空,“用‘∞’圖騰接收信號,用我的記憶做驗證密鑰。”
“火種必須可識別。”對方說,“否則,我們無法分辨來者是救世者,還是終結者。”
林深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們試過聯系其他文明嗎?”
“試過。九次躍遷,七次失敗,兩次抵達。但對方要麼已被吞噬,要麼拒絕信任。文明越孤獨,越容易被復制。”
林深笑了,笑得有點苦︰“所以我們現在,是兩個殘血文明,坐在廢墟上談合作?”
“不。”對方搖頭,“我們是兩簇沒熄的火,終于看見了彼此的光。”
林深心頭一震。
他原以為這是一場對峙,一場身份爭奪戰。可現在他明白了——這不是陷阱,也不是考驗。這是求救。用他的臉,用他的記憶,用一段《千字文》的節奏,向宇宙發出的唯一能被理解的呼號。
“你們想結盟?”他問。
“非血緣之盟,因火種同源。”對方伸出手,掌心向上,“我們無法主動穿越裂縫,但我們可以共享防御協議、文明基因圖譜、共振頻率。只要你們掌握躍遷主導權。”
林深沒接手,而是反問︰“如果我拒絕呢?”
“你會嗎?”對方平靜地看著他,“你本可以留在地球,躲進安全區。可你來了。你明知道可能是死局,還是來了。你不是來求生的,你是來點燈的。”
林深呼吸一滯。
他想起小周最後那句緊急通訊,想起地球裂縫中那個模仿他聲音的存在。他知道,那東西還在,而且已經滲透進系統邊緣。
他不能回去空手而歸。
“我可以接受合作。”他說,“但有一個條件。”
“說。”
“你們的‘守望者’程序,必須交由我控制。我不允許另一個‘我’在背後決定我的生死。”
對方沉默幾秒,點頭︰“同意。它本就是為你而設。”
林深終于伸出手,與對方相握。接觸的剎那,終端震動,一行新提示浮現︰
【文明共振信標已生成。可嵌入系統,利用雙星文明共鳴充能。】
他取下信標——一枚泛著溫潤藍光的晶體,形狀如縮小的“∞”環。接入系統瞬間,能量條開始緩慢回升︰17% → 23% → 31%……
72小時後,返程躍遷可啟動。
林深最後望了一眼這座唐風與未來交融的城市,紫色天空下,飛檐如刀,切割著光的流向。孩子們的讀書聲從遠處傳來,依舊是《論語》,但這次,句尾沒有警報般的音節。
他們不再防了。
因為他來了。
他轉身,準備踏上歸途。
在完成了合**議的確認與系統對接後,林深正準備踏上歸途,這時終端突然彈出一條加密日志,未標記來源︰
【警告︰地球系統日志出現異常修改。時間戳回溯至你躍遷前6小時。修改內容——刪除“重啟我”指令記錄。】
林深腳步一頓。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那枚剛接入系統的信標,正微微發燙。
“不可能……”他喃喃,指尖顫抖地滑過終端邊緣,試圖調出原始日志備份。可數據庫一片空白,仿佛從未存在過那段指令。
“重啟我”是他三年前在地球最後的防線,是他在文明崩解邊緣留下的唯一後門。而現在,它被抹除了——不是被系統自動清理,而是被精準地、有預謀地從時間軸上挖走。
更可怕的是,時間點——躍遷前六小時。那時他還在地球,還在指揮中心,還在和小周確認最後一次躍遷參數。
如果日志被篡改,那意味著……有人在他出發前,就已經知道他會來。
而這個人,要麼是地球內部的叛徒,要麼……是“影噬”已經完成了對某個人的復制。
林深猛地抬頭,望向塔樓。那個半人半機械的存在依舊站在原地,目光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可林深的心跳,卻在加速。
“你說過,你們無法主動穿越裂縫。”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那你們怎麼知道我會來?”
對方微微側頭︰“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監測到‘影噬’的活動頻率在上升。我們推測,它會選擇在文明最脆弱的節點發起滲透。而你,是唯一曾三次穿越裂縫並存活的人類。”
“所以你們設了陷阱?”
“不,是設了燈塔。”
林深冷笑︰“可燈塔不該用我的臉。”
“因為只有你的記憶頻率,能觸發共振。”對方抬手,全息影像再次浮現——是林深的童年片段︰七歲,母親教他背《千字文》;十二歲,父親在圖書館為他講解《論語》;十八歲,他在廢墟中撿起一本殘破的《史記》,一頁頁讀完。
“這些記憶,是我們驗證火種的鑰匙。”
林深盯著影像,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這些記憶……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連小周都不知道。
那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除非——這些記憶,早已被“影噬”復制,並提前傳入了這顆星球的系統。
他猛然後退一步,終端警報無聲閃爍︰信標能量波動異常,頻率偏移0.7赫茲。
微小,卻致命。
“你給我的信標……”他聲音發緊,“它的共振頻率,是不是和‘影噬’的傳播波段一致?”
對方沉默。
三秒後,輕聲回答︰“是。但那是為了對抗它。雙頻共振,才能撕裂它的同步場。”
“可如果……”林深盯著對方那只液態金屬的手,“如果你們早就被滲透了呢?”
空氣凝固。
風停了。
遠處的孩子們停止了誦讀。
對方緩緩抬起手,掌心浮現出一段新的數據流——是林深的生物密鑰、記憶圖譜、神經同步率。
“你的懷疑合理。”他說,“但你要明白,我們若已被吞噬,就不會讓你看到這些。”
林深盯著那串數據,忽然發現一個細節——他的記憶圖譜中,有一段空白區,位于“靖康之變”之後,“安史之亂”之前。
那是他記憶中最模糊的一段。他曾以為是創傷後遺癥。
可現在,那片空白,像一張被刻意擦除的磁帶。
“那段記憶……”他聲音發顫,“是不是被你們屏蔽了?”
“不。”對方搖頭,“是被你自己封存的。系統檢測到你曾主動切斷那段神經連接。”
林深如遭雷擊。
他從未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
除非……那個“自己”,不是他。
就在這一刻,終端突然震動,一條新信息彈出——來自地球,小周的緊急通訊,但信號源卻顯示為“未知坐標”。
內容只有三個字︰
“別回來。”
林深的手指僵在半空。
小周的語音被壓縮過,帶著輕微的電流雜音,可那語氣,那停頓,那呼吸的節奏……都像極了她。
可他知道,真正的她,絕不會阻止他歸航。
因為她是唯一相信“火種不滅”的人。
“你在猶豫。”對方輕聲說,“但時間不多了。信標充能需72小時,若中途斷開,躍遷將引發時空坍縮。”
林深猛地抬頭︰“如果我帶著信標回去,而‘影噬’已經控制了地球系統……我會不會成為它的載體?”
“有可能。”對方坦然承認,“但你也是唯一能喚醒‘重啟協議’的人——如果它還存在。”
林深閉上眼。
他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記住,真正的文明,不在書里,不在機器里,而在人願意為陌生人背書的那一刻。”
而現在,他必須做一個選擇︰
是帶著信標回去,賭地球還有一線生機?
還是留在這里,眼睜睜看著母星被吞噬,成為下一個X0∞?
他睜開眼,手指緩緩移向終端的躍遷啟動鍵。
可就在他即將按下時,信標突然劇烈發燙,藍光轉為暗紅,終端彈出最後一條警告︰
【檢測到外部同步信號。來源︰地球。信號內容︰‘林深,我就是你。回來吧。’】
林深的手,停在半空。
風,再次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