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的夜霧裹著脂粉香，萬春樓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晃。少白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上樓時，錦緞靴面還沾著晨露——自兄長發病後，他已在城郊竹林里游蕩了整整一日。
“周公子可是稀客。”甦鳳倚在雕花門框，水紅紗衣半掩著皓腕，發間茉莉簪子隨動作輕顫，“往日總說不喜這煙花之地，今兒怎有空......”話音未落，少白已徑直推開她，跌坐在八仙桌旁。青瓷酒壺被重重砸在桌面，酒液飛濺，在描金牡丹紋上洇出深色痕跡。
甦鳳眸光微閃，蓮步輕移關上門扉。她執起酒壺重新斟滿，柔荑不經意擦過少白手背︰“前些日子還听人說周家辦喜事，怎麼從未听公子提過？”見少白悶頭灌酒，喉結劇烈滾動，她指尖繞著鬢發輕笑，“莫不是怕我這煙花女子，听了要吃醋？”
酒液順著少白下頜滴落，浸濕領口。他想起靜雲在兄長病榻前蒼白的臉，想起少樸被繩索勒出的血痕，胃里翻涌的不只是烈酒，還有蝕骨的愧疚。甦鳳見狀，奪過他手中酒盞︰“再這麼喝下去，仔細傷了身子。”她抽出絲帕替他擦拭嘴角，“若有煩心事，說與我听又何妨？”
少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令甦鳳蹙眉。他盯著那雙含情脈脈的杏眼，恍惚間竟與靜雲受驚的眼神重疊。“別問......”他松開手，又抓起酒壺，“陪我喝就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搖晃，倒映出他泛紅的眼眶——有些秘密，比這萬春樓的夜色更深，深到連他自己都不敢觸踫。
甦鳳倚在他肩頭，指尖在他後背輕輕畫圈︰“听聞新娘子是個啞巴？”見少白渾身緊繃，她笑意更濃，“公子莫不是......”“住口！”少白猛地起身，木椅在青磚上劃出刺耳聲響。他踉蹌著扶住桌沿，酒意上涌讓視線模糊，“我讓你......陪我喝酒！”
樓外突然傳來琴弦聲，是《鳳求凰》的調子。甦鳳望著少白顫抖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她重新坐下，慢悠悠給自己斟酒︰“那日迎親，滿城都說周家長子俊逸非凡。”她故意拖長尾音，“可據我所知......”話未說完，少白已將酒杯狠狠砸向牆面。
瓷片飛濺的瞬間，甦鳳不驚反笑。她撿起地上的碎瓷，在掌心把玩︰“公子這般失態，倒讓我想起三年前。”見少白猛然回頭，她繼續道，“那時你也是這般，醉醺醺闖進來，問我有沒有治跛腳的偏方......”
少白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記憶如潮水涌來——兄長剛毀容那段日子，他發瘋般尋找名醫，甚至想過偷換少樸的藥。此刻甦鳳的話，像把鈍刀，一下下剜著他心底最痛處。“夠了！”他抓起桌上整壇酒，仰頭灌下，辛辣的液體嗆得他劇烈咳嗽，“再廢話......就滾！”
甦鳳卻不惱，反而湊近他耳畔︰“其實我倒覺得，那位少奶奶......”她故意停頓，看著少白攥緊的拳頭，“生得比畫兒還俊。只可惜......”她輕嘆一聲，“要守著個活死人。”
少白突然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抵在牆上。甦鳳卻不掙扎，只是笑著迎上他猩紅的眼︰“怎麼？我說錯了？還是......”她刻意貼近他耳畔低語，“你也心疼了？”
樓道突然傳來腳步聲，少白猛地松手。甦鳳撫著發紅的脖頸輕笑，重新整理雲鬢︰“周公子若是想通了，隨時來找我解悶兒。”她打開門，露出外面探頭探腦的龜公，“畢竟......”她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有些秘密，憋在心里，可是會爛掉的。”
少白跌坐在地，酒壇滾到腳邊。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亮他通紅的眼眶。甦鳳的話像根刺，扎進他刻意遺忘的角落——他代兄娶妻的那天，掀起蓋頭時，靜雲望向他的眼神里，分明藏著期待。而這份期待，最終成了插在少樸心口的刀。
萬春樓的更漏聲滴答作響，少白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記得醉倒前，甦鳳倚在門邊輕笑的模樣，與靜雲在兄長病榻前流淚的畫面，在腦海中反復重疊。他終于明白，這場謊言織就的婚姻，早已將所有人都困在深淵，而他，正是那個親手埋下陷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