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李玲玲摩挲毛毯的動作。
粗糙但是柔軟的布料傳遞來了最真實的觸感,同時喚醒了李玲玲的回憶。
這微弱的觸感好像構架出了一個橋梁,將李玲玲過去那種手頭的“穩”重新帶回到了她的掌心之中。
半晌後,李玲玲點頭道︰“好像……有一點。”
南祝仁追問了一句︰“是那種‘穩’的感覺嗎?能形容一下嗎?”
李玲玲沉默了一會,這是在組織語言。
半晌後,她回答道︰“就是……我也不清楚,就是覺得自己可以做到的感覺。反正……和那種‘冷’、‘重’,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但它是確實存在的是嗎?”南祝仁強調。
“……對。”李玲玲遲疑著點頭,“只是它在的時候,我可能感覺不到。只有在成功之後,我才能知道剛剛那種感覺出現了。”
南祝仁要的就是這種細致的、有著充分個人認知的描述。
南祝仁點頭,用李玲玲的話來進行總結︰“所以那種‘穩’的感覺,和你剛才說的‘冷’與‘重’,是同樣的真實。只不過它們出現的形式不一樣罷了,對吧?”
在本次對話中,這是最後的關鍵一步了。
將積極資源與消極體驗置于同等真實的地位,進行整合,幫助來訪者理解情緒和感受的復雜性。
進而讓李玲玲認識到——情況並非“全好”或“全壞”的。
當然,只要是個成年人,基本上都會明白這個道理;但情緒和失調認知的洪流涌上來的時候,又是完全不講道理的。
所以才需要咨詢師進行外部的認知支持。
房間里面再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李玲玲的目光不再完全空洞,雖然依舊疲憊,但似乎有了一些內容。
她時而看著自己的手,時而望向帳篷外。
“……對,是這樣的。”
半天之後,她才點頭,肯定了這個成年人都會明白、但又總是被刻意忽略的道理。
到這里就可以了。
南祝仁輕聲道︰“我們今天的交談可以在這里停一下。我也是剛剛到這里,今天來這里只是看到你的檔案,所以就過來進行一次比較正式的評估,看看你的狀況。”
不是正規的咨詢,沒有助手打配合,因此在來訪者對本次咨詢出現依賴的時候,還是要多找一點語言來修飾的。
尤其面對李玲玲這種特殊的情況。
李玲玲的臉上果然出現了肉眼可見的不舍,甚至微微支起了上半身。但南祝仁給出的理由確實照顧到了方方面面,所以李玲玲的動作在僵了半晌後,又慢慢地躺了回去。
“至于你身上的感覺……”
南祝仁又道︰“你不需要立刻改變任何自己的感覺,無論是冷的石頭,還是穩的手感,它們都在你的身上,你也要讓它們都一直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繼續允許自己休息,感受這份支撐。”
這是一個簡單的總結,強調“允許”和“感受支撐”。布置這樣一個極其簡單、無壓力的任務,鞏固穩定效果。
同時,把這個“布置作業”的任務放到告別之後,也能沖淡掉李玲玲的部分不舍的情緒。
話畢,南祝仁緩緩站起身。
“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今天的咨詢很短暫,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李玲玲的目光跟隨南祝仁的動作,雖然沒有說話,但那個眼神已經不同于最初的徹底隔絕。那里面,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被稱為“連接”的東西。
南祝仁微微點頭,轉身離開,留下一個安靜的空間讓她消化和休息。
……
“嘎吱”一聲打開門,南祝仁看到剛剛帶自己過來的工作人員還守在門外。
對方的衣角還有一絲風,似乎是在听到南祝仁的腳步聲之後臨時從听牆角的姿勢竄開,做出現在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南祝仁看了看他的表情。
沒有那些不好的東西,至少沒有針對李玲玲的不好的東西。
那大概懂了。
南祝仁心里認可工作人員的舉動,同時面上露出溫和的笑︰“這里結束了。能帶我回去找我的老師他們嗎?我沒有工作證,在這里亂走不太方便。”
工作人員自無不可的應下,沒有再往李玲玲的屋內張望,轉身帶著南祝仁離開。
他們徑直走回剛剛開會的帳篷,這里的會議居然還沒有結束。
翁娉婷等人看到南祝仁的時候臉上也露出訝異的表情——因為現在距離他離開時間根本沒有過去多久。
這可不符合南祝仁平時做咨詢的風格。
但是這種話不能當面問出,而恰好翁娉婷他們和負責人的談話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在敲定了今後幾天的工作之後,又有工作人員帶他們到安置的住處,收拾行李。
一行人可是在下了車之後就匆匆趕過來開會的。
也是這個時候,翁娉婷才終于朝著南祝仁問道︰“你這次咨詢這麼快就結束了?”
在剛剛南祝仁走了之後,翁娉婷才看了南祝仁拿到的檔案。在認出李玲玲之後,他們立刻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明白了南祝仁為什麼會展現出那種急切的樣子來。
南祝仁看了看四周,沒有外人,眼下是密閉的室內。
周圍的又是同課題組的,又是一次類似案例交流的環境。
想了想之後,南祝仁道︰“她是進入了【急性應激障礙】的狀態。”
【急性應激障礙】,簡稱 ASD,是一種在遭遇或見證極度創傷性事件後,短期內出現的嚴重心理反應。是大腦和身心在經歷了一場巨大的、無法承受的沖擊後,所產生的一系列功能性紊亂和自我保護機制。
李玲玲作為有童年創傷的個體,在再次經歷同樣的場景之後,出現【急性應激障礙】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在這種狀態下,個體會進入一種高度警覺的狀態,隨後迅速地轉變成一種耗竭的姿態中。
而由于李玲玲還有【邊緣型人格障礙】的底色在,她的急性應激反應更加復雜。相比較一般的警覺、耗竭,還多了情感的分離,因此顯得格外麻木。
“在我來之前,她已經在這種狀態中承受了很長時間的傷害了。因此這次干預的進度不能太急,我僅僅建立了她和現實之間的連接感,就叫停了。”
南祝仁的心理干預像是藥,但是虛不受補——而李玲玲現在顯然不是一般地虛。
這也是為什麼南祝仁在今天咨詢中僅僅有了一點收獲之後,就果斷叫停的原因。
白慶華和翁娉婷露出認同的眼神,對南祝仁這種“見好就收”的咨詢決定很欣慰。
重暉和石倩淺則若有所思地點頭,一副好像听懂了的表情。
隨後翁娉婷問道︰“之後你打算怎麼做,讓她調離到後方嗎?消除這次救災任務對她的影響可能會花很長的時間。”
翁娉婷把這句話問出來的本意,是想听听南祝仁的後續干預計劃,如果不行的話,就由自己或者白慶華接手。
畢竟眼下李玲玲的狀態,換個人來看基本上都要得出“南祝仁之前的努力功虧一簣”的結論。
——甚至不能說是“功虧一簣”,而是“雪上加霜”了。
在災區重歷創傷、遭受了挫折的李玲玲,狀態勢必會差到比之前還要不如的程度。
面對這種情況,也終于差不多到了讓長輩兜底的時候。
重暉和石倩淺對此也覺得理所當然。
但南祝仁聞言卻眨了眨眼,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
一看到南祝仁的這個眼神,翁娉婷的心里就咯 一下。
這個眼神她太熟悉了。
果然,就听到南祝仁思考了一會道︰“我有個想法……”
怕的就是你突然有了想法啊!
翁娉婷心中大喊。
但時至今日,翁娉婷居然莫名地有些適應了。
白慶華都見怪不怪了。
翁娉婷深吸一口氣︰“你有什麼想法?”
心中組織了一下語言,南祝仁道︰“我覺得這是一次非常難得且關鍵的干預機會——這次的洪災不是好事,李玲玲在這里受到的創傷也不是好事。”
“但是現在我來了,李玲玲也在這。那……眼下的這個環境,就恰恰能夠給李玲玲提供一個深度療愈的機會了。”
白慶華聞言嘆了一口氣︰“就像是你之前在法庭上做的事情一樣對吧?”
老教授就是老教授,雖然接觸的時間尚短,但白慶華卻顯得比翁娉婷還要適應南祝仁天馬行空的想法。
南祝仁點頭道︰“在咨詢室里,不管李玲玲的對我有多信任,她的防御機制被壓制得多厲害,但是她對于自己的問題也都是作為一種‘歷史’或者‘話題’來討論的——這遠遠不夠。”
“我在她的咨詢過程中用‘催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加深她的真實感和體驗感……”
但再怎麼真實的體驗感,都不如真正的“真實環境”。
當熟悉的洪水氣息重新涌上來的時候,李玲玲將會不得不真實地、全身心地去體驗那些一直潛伏在她內心深處的東西。
這是再怎麼去模擬、去催眠,都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李玲玲能在此地、此刻,成功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其療愈效果將遠超在咨詢室里想象一百次。創造出來的全新的、成功的、具有掌控感的體驗,也能夠更好地去覆蓋舊的、失敗的、無助的創傷記憶。
南祝仁的語速極快︰“通過在災區完成任務具體任務並得到積極反饋,可以讓李玲玲在現實中體驗到自己的價值。去挑戰她的那些‘我不配’一類的負面認知。”
“通過在團隊協作中獲得支持和接納,體驗到自己是被需要、被留在集體中的一員,可以挑戰李玲玲‘被拋棄者’的身份。”
“尤其是讓她在災區中幫助其他受災者,更可以把她的‘為什麼只有我活下來’的痛苦,轉化為“‘我活下來是為了幫助更多人’,扭轉她的【幸存者愧疚】。”
這些在特殊環境下獲得的認知,其強大程度都是李玲玲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無法得到的。
客觀上來講,讓李玲玲繼續在這里工作,確實是一個難得的療愈機會。
當然,這也有了另外一個問題——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
“你覺得李玲玲做好準備了嗎?”白慶華問道。
南祝仁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按照我們之前最後一次咨詢的情況來看,她是可以的;但是在今天見過她之後,我不太確定她現在的狀況,所以需要進一步的評估。”南祝仁答道。
看到南祝仁沒有激進到上頭,還保持著一名心理咨詢師最基礎的理智,老師和師姐的心里松了一口氣。
就听見南祝仁道︰“我打算像是【系統脫敏法】一樣,由淺入深一步一步來,看李玲玲在這個過程中的狀態。如果她的狀態不對,就及時叫停。”
白慶華和翁娉婷沒有說話,眼神示意南祝仁繼續講。
于是南祝仁道︰“第一階段,我打算先去給外面的負責人打個報告,申請把李玲玲從一線高壓的醫療崗位暫時調整至相對穩定的崗位,比如物資管理或者後勤協調之類的地方。工作強度較低,對接的也是相對情緒穩定的志願者和基層干部。”
“這個階段的核心是構建一個【安全島】的的外部現實對應物。”
在催眠中,讓李玲玲回憶創傷需要構建【安全島】;那麼在災區環境中,李玲玲自然需要一個更加安全的地方。
讓她繼續暴露在高刺激的一線,無異于持續進行創傷暴露而沒有足夠的支持。
而物資管理工作提供了一個低情感卷入度、高結構化和富有秩序感的安全空間。通過完成清點、分類、登記這些具體、可掌控的任務,她能夠重新獲得對自身和環境的控制感,這是對抗創傷性無助的關鍵。
同時,規律的日常工作節律本身也具有穩定化和接地的效果,幫助李玲玲的神經系統從高度警覺的模式逐漸平復。
南祝仁道︰“我在這個過程中,也會定期和她進行簡短的會談。重點不在于探討創傷,而是肯定她在新崗位上的每一項微小成就,強化她的勝任感,逐步修復她的自我效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