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立刻上前一步,臉上堆起早已演練過無數遍的、混合著恭敬與不舍的笑容,聲音拔高,試圖穿透雨幕的阻隔︰
“梁書記!感謝您百忙之中蒞臨y市調研指導!您的指示高瞻遠矚,為我市下一步發展指明了方向!我們一定認真學習領會,堅決貫徹落實!絕不辜負您的期望!歡迎您下次再來指導工作!”
話語流暢,熱情洋溢,如同播放錄音。
每一個字都像是精心打磨過的鵝卵石,圓滑,標準,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梁友微微頷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無形的面具。
他枯瘦的手隨意地抬了抬,算是對陳煒這番“熱情洋溢”的回應。
他的目光在陳煒那張堆滿笑容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靜無波,如同看穿了一幅精心描繪的贗品,隨即移開。
他的視線掠過陳煒,落在了稍後一步的君凌身上。
君凌站在雨幕中,同樣撐著一把黑傘。
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朦朧的水簾。
他沒有像陳煒那樣上前,也沒有刻意堆砌笑容。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深色夾克的肩頭被雨水打濕,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梁友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探針,穿透了雨簾,精準地落在了君凌的臉上。
君凌的目光,也平靜地迎了上去。
沒有言語。
沒有動作。
甚至沒有一個眼神的暗示。
就在這雨幕交織、空氣凝滯的瞬間——
兩人的目光,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地交匯了!
那交匯,極其短暫!
短暫到陳煒臉上那堆砌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及調整弧度!
短暫到洪曉站在人群邊緣、那抹若有若無的冷笑還凝固在嘴角!
短暫到周圍所有送行人員的目光都還聚焦在梁友身上!
梁友那雙古井般深邃平靜的眼底,極其細微地、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動般,掠過一絲銳利如刀鋒的寒芒!
那寒芒中,帶著洞悉一切的決斷,帶著托付千鈞的沉重,更帶著一種……無需言明的了然!
而君凌那雙沉靜的寒潭深處,同樣極其細微地、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蕩開一圈無聲的漣漪!
那漣漪中,是心領神會的默契,是承重萬鈞的堅毅,更是一種……破釜沉舟的回應!
了然!
一切盡在不言中!
梁友極其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剎那只是錯覺。
他再次對著陳煒微微頷首,聲音平穩無波︰
“陳煒同志,辛苦了。y市的工作,任重道遠。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幾個字,如同四顆冰冷的石子,砸在陳煒心頭,讓他臉上的笑容再次僵硬了一瞬。
說完,梁友不再停留,轉身,在秘書的撐傘護衛下,步伐沉穩地走向自己的專車。
車門無聲滑開,他彎腰坐了進去。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冰冷的雨幕和所有復雜的目光。
車隊引擎轟鳴,緩緩啟動,駛離市委大院,匯入國道,最終消失在雨幕籠罩的遠方。
陳煒站在原地,望著車隊消失的方向,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梁友最後那句“好自為之”,雖然有些刺耳,但比起之前的威壓,簡直如同春風拂面。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邊的君凌,想從這位“搭檔”臉上找到一絲共鳴。
君凌依舊站在原地,撐著傘,目光平靜地投向車隊消失的方向。
夜晚,y市一處包間的門無聲滑合。
洪曉陷在寬大的單人沙發里,像一頭慵懶卻危險的雄獅。
他指間夾著一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
裊裊升起的青白色煙霧模糊了他大半張臉,只留下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帶著血腥味的饜足弧度。
他剛剛听完陳煒關于梁友這三天“深入基層”、“務實調研”、“毫無異常”的行程。
“呵……”
一聲帶著濃重鼻音的嗤笑,如同金屬刮擦玻璃般刺耳,從煙霧後傳來。
洪曉緩緩吐出一口濃白的煙霧,煙霧翻滾著,扭曲成猙獰的形狀。
“深入基層?務實調研?”
他重復著陳煒的用詞,語氣里的嘲弄如同淬毒的冰凌。
“這老東西……倒是會演!”
洪曉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雪茄,才緩緩開口。
“還算知趣……”
他頓了頓,雪茄的火頭猛地明亮了一下。
“不然……”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如同地獄傳來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
“他可能……”
“離不開y市!”
轟!
陳煒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猛地抬起頭!眼楮瞪得如同銅鈴!
洪曉……他……他剛才說什麼?!
讓梁友……離不開y市?!
用什麼方式?
這……這簡直是……瘋了!
徹頭徹尾的瘋狂!
梁友是誰?
那是秀水省的副書記!
是省里舉足輕重的人物!
洪家再勢大,敢對這樣級別的人物下手?
就在陳煒的恐懼攀升到頂點、幾乎要沖破喉嚨化作淒厲尖叫的瞬間——
“哈哈哈——!!!”
一陣突兀的、帶著金屬刮擦質感的狂笑聲猛地炸響!
洪曉仰頭大笑!身體隨著笑聲劇烈地抖動著,雪茄的煙灰簌簌落下,掉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
他笑得前仰後合,眼角甚至擠出了幾滴生理性的淚水!
那笑聲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戲謔、嘲弄,以及一種……視萬物如螻蟻的、絕對的掌控感!
“哈哈哈!陳市長!陳市長!”
洪曉一邊笑,一邊用力拍打著陳煒僵硬的肩膀!
力道之大,拍得陳煒身體不受控制地搖晃!
“瞧把你嚇得!臉都白了!哈哈哈!”
他猛地止住笑聲,身體前傾,湊近陳煒那張慘白如紙、寫滿驚魂未定的臉,嘴角勾起一個極其殘忍、卻又帶著施舍般玩味的弧度︰
“逗你玩的了!”
“別當真!”
“瞧你那點膽子!”
“逗……逗我玩的?”
陳煒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身體猛地一軟,癱靠進沙發背里!
“嘿嘿……嘿嘿……”
陳煒下意識地、如同條件反射般,從喉嚨里擠出幾聲干澀、短促、如同破鑼般的干笑。
他試圖扯動嘴角,想配合洪曉的“玩笑”,但那笑容扭曲得比哭還難看。
洪曉滿意地看著陳煒這副失魂落魄、如同被徹底馴服的野狗般的模樣。
“行了。”
洪曉懶洋洋地揮了揮手。
“梁友那老東西,蹦 不了幾天了。他帶走的那些‘泥巴’……”
他嗤笑一聲,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翻不起什麼浪花。”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再次鎖定陳煒︰
“你……”
“該干什麼……”
“還干什麼。”
“‘星月灣’二期……”
洪曉的嘴角勾起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給我……”
“加!快!推!進!”
“那幾個礙眼的‘釘子’……”
他指間雪茄的火頭猛地一亮。
“必須……拔干淨!”
